□ 任随平
一枝梅,从《诗经》中走出来,从晚唐两宋文人的画作中走出来,从范成大的《范村梅谱》中走出来。
独立山崖。生根在石崖罅隙间的一枝梅,是一枝野梅。
野梅有野趣。“江梅,遗核野生,不经栽接者。又名直脚梅,或谓之野梅。”一枝野梅独占一方天地,于冬日的晨间默然开放,当是一处雅静的画境。或紫或粉,或淡黄或淡墨。紫若烟云,粉若胭脂。烟云有暖意,胭脂有脂粉香气。至于淡黄,仿若三月出壳的鸭绒,让人心生抚摸之念。而淡墨,总让人想到“朵朵花开淡墨痕”的诗句。我喜欢墨色,亦喜欢墨梅,那写意在枝头的一朵,或者三两朵,孤傲里透着隐逸之气。若是落一场淡雪在枝头,这着了墨色的梅花便有了“古梅一树雪精神”的雅致气度。
若是一树白梅呢?
白梅落雪,便是一树打碎了的白玉兰瓷片。
白玉兰般的骨朵,立于苍劲嶙峋的枝干之上,是一位立于山间小径上的掩面少女,纯净得唯有娴雅气。娴雅气是一个人最高贵的气质,梅花就是一树一树的少女,在天地间,点亮生命的画境。
那年与友人赏梅。玄武湖边,薄云晓月。驾一叶小舟,晨间的月光还未散去,蒙蒙间洒落在湖面。木桨摇动的水波一圈圈碎裂开来,搅动着迷蒙月色,仿若落在湖中的碎云母片,时光静谧在木舟之上。远处的灯火明灭着,随着木舟的移动或拉近,或推远,风轻拂着,像昨夜似醒非醒的幻梦。木舟将近湖岸了,岸边的景致清晰起来,三三两两晨练的人,精神抖擞,沿着小径慢跑着。“梅花,开了,是红梅。”朋友一边摇桨,一边惊喜地喊道。我顺着朋友指引的方向看去,哦,确是红梅,就那么几朵,仿若刚刚醒过来的蝴蝶,安卧在虬曲苍劲的枝干上。我们小心地靠近,不敢出声。我怕在一瞬息的呼吸间将它们惊醒,它们便会振翅飞走。即便是几朵,却也顾盼生辉。高处的一朵,斜倚着枝头;低处的一朵,抬首而望,我分明看得出来,那蕊里是藏着情缘的。怪不得宋人林逋酷爱梅花,有“梅妻鹤子”之雅称,而范成大亦有此趣,晚年致仕后退居故里苏州石湖,筑构范村,植梅栽菊,怡然自乐,这其中必有缘故。
后来,我还在爱梅者的书案上见过盆景梅花。相较野生梅,盆景梅花多了遒劲盘曲之意,却少了几分野趣。但见盆中奇石起落跌宕,其间植梅花三两枝。三两枝好,恰与书屋空间相得益彰,疏密得当,别具神韵。及至梅花开放,与一室书香相映成趣,仿若轻轻翻开一本线装旧书,就连那书页中的文字,也顿时生香起来。
这便是案头清供。清供好,让人少了俗气,多了一份娴雅气。这娴雅气,能钓出人内心匿藏着的爱。
此刻,我独居斗室一角,一盏茶,一本书,在北国的深冬里,遥想一枝梅。
遥想一枝梅,在盈盈一握间,开出诗情画意的春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