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01月16日
第04版:旅游报04版

风雅漳州

□ 马 力

这个黄昏,我是在漳州古城度去的。

城中的老街,多铺砌青色条石,透出式样的古。赶上下班的当口儿,满街人。宽宽窄窄的街,幻作宽宽窄窄的河,时间之河。行人在这中间移动,有的稍快,有的稍慢,终是向前的。我在街角站了片刻,就挤进人群,走入这座城市的深处。我迎着一张张新鲜的面孔,一点不感到陌生,和悦表情带来的暖意让我熨帖。

人,是最生动的角色,不管在历史活剧里,还是在现实场景中。我把目光射向摩肩的男女,他们也把目光投给我。彼此都在亲切的注视中感受微笑的力量,如同逢着会心之友那般。

在素怀追昔之念的我这里,目光是从心间吐出的丝,织成网。可是呀,再密的网,也搜不尽值得忆恋的过往。

我的思绪飞向老去的年代。我从或远或近的背影上,看到了漳州的古今。

古城是一棵树。本地人如枝头的叶,岁岁年年,荣枯便是生涯。

修文西路有一家店,专卖笊篱。大大小小的笊篱,挂满门扇,路人都要停下脚,瞧上一会儿。女店主手里正编着一个笊篱,很精致,简直就是工艺品!店内的牌子上题着四个字:笊篱人生。百年传承的民间手艺,成了漳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
澎湖路旁,缓缓地淌着一条宋河。我能从水纹的微漾中,感到时光的流动。河上的安丰桥边,轻摇的波影映着一座木偶艺术表演馆。漳浦人杨胜、龙海人郑福来,悉因布袋木偶艺术表演而扬名。二人主创的《大名府》《战潼关》《卖马闹府》《蒋干盗书》《大闹天宫》《雷万春打虎》诸戏,珍为瑰宝。木偶戏的巧妙,我说不上来,可我明白,坐而赏之,在声腔乐调中细品其表演艺术和舞台美术,当是精神的饱饫。漳州布袋木偶戏与木偶头雕刻,也是尽心传承的非遗。

更有多位本地人,大可夸说。

香港路上的两座石牌楼,均建于明代。路狭,牌楼在形制上并不缩其尺寸:三间五楼十二柱,通体高十余米,矗在那里,派势大得压过路旁的番仔楼。

尚书探花坊,是为一个叫林士章的漳浦人造的。这个人,在南京和北京的国子监做过祭酒。元明清三代,国子监是最高学府,祭酒就是校长。这个差事,较为清闲,薪俸不厚。此人后来升了官,当了礼部尚书。乡人以功名为荣,立坊,就不奇怪。牌楼的装饰,是以锼镂的手段实现的。檐额之下的竖匾,镌出活泼泼的游龙,又将“恩荣”两个正楷字刻了上去。意思明摆着:林士章的荣耀,因隆宠而来。南北明间所镂“尚书”“探花”四字,自含骨气。

三世宰贰坊,为龙溪人蒋孟育和其父蒋相、祖父蒋玉山而造。蒋孟育,官至吏部右侍郎,赠尚书。他的父亲与祖父,均为赠侍郎。尚书、侍郎的前头加一个“赠”字,是说这官职是死后循例追授的。宰者,官也;贰者,副也。看官衔,蒋家三世都为侍郎,任的全是副职。官场上的配角,到了自己的生命中,却是胆气堂堂的主角。不管怎样,乡人与有荣焉,便将“三世宰贰”“两京敭历”这八字,勒于牌楼的两面,也把蒋氏居官的政声治绩彰示得分明。

凝注,是感知眼前牌楼的理想方式。额枋、月梁、花板上的雕饰,所经年月太久,有点模糊了。是凤鸟纹、蟠龙纹,还是卷草纹、缠枝纹?我一时看不出。承托梁枋的雀替,皆作龙形,不失腾骧之势。静立的牌楼,因之昂霄。

两座石牌楼,有很深的纪念意味。我好像瞧见林士章和蒋家三人,站在路边跟游客打招呼。

文庙对面,是一座门牌上标出“龙眼营100”字样的院子。院子里有一栋双层小楼,辟为文学馆,纪念三位漳州籍作家。他们是:生于平和县坂仔镇的林语堂,甲午战后随父亲许南英从台湾内渡福建、落籍漳州的许地山,生于南市街(现香港路)的杨骚。

《林语堂自传》是一篇充满回忆的文章。人生最初的记忆总是和家乡关联的。在《少之时》一节里,林语堂说:“在造成今日的我之各种感力中,要以我在童年和家庭所身受者为最大。”家庭的爱、自然的美,给了他一个快乐的孩童时期,并让他走对了成长的路。“在童时,我的居处逼近自然,有山、有水、有农家生活……在我一生,直迄今日,我从前所常见的青山和儿时常在那里捡拾石子的河边,种种意象仍然依附着我的脑中。”他眷恋依稀如旧的甜美年光,“记得,有一夜,我在西溪船上,方由坂仔(宝鼎)至漳州。两岸看不绝山景、禾田,与乎村落农家”,凉夜,岸边的竹树、高悬的船灯、悲凉的箫声、水上的微波,满具诗意,又是一幅天然图画。夜泊的光景,丰富了精神上的所有物,他觉得“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观念和简朴的思想,那完全得之于闽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,因为我相信我仍然用一个简朴的农家子的眼睛来观看人生”。故园风物给了这位乡村少年一个美而温馨的梦。

现代散文中,许地山的《落花生》是有名的一篇。上语文课,要学它。听人讲,《落花生》是在漳州城东南隅的丹霞书院里动笔的。真的吗?许地山曾入设在漳州的福建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做教员。从缅甸返国后,他重回此校任教职,该校附小的主理(校长)也由他兼任。这座师范学校的校址,即在当年的丹霞书院。这么一想,我听来的那个说法,并非无端。更细的,我就不知道了。

许家的训教,是从一粒花生开始的。许南英对子女们说:“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、桃子、石榴,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,鲜红嫩绿的颜色,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。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,等到成熟,才容人把它挖出来。”这番言语入了许地山的心,他说:“人要做有用的人,不要做只讲体面,而对别人没有好处的人。”《落花生》里这些朴实的话,我打小便记牢了,且一遍遍地在心上温过。那道理是深的,给人一个方向。有了这方向,便不会迷茫地度日。

到了许燕吉这辈人,家风不改。许燕吉写过一本自传,印成书,叫《我是落花生的女儿》。书的《前言》里有几行文字:“我是许地山的幼女,可惜在他身边的时间太短,但他那质朴的‘落花生精神’已遗传到我的血液中:不羡靓果枝头,甘为土中一颗小花生,尽力作为‘有用的人’,也很充实自信。”这书的勒口印着她写给读者的寄语:“我希望你们既看到水面上的花,也看到下面那些不怎么好看的根。”谆切之言、恳诚之意,皆从自己的生命经验中来。

许地山的创作,在小说和散文两种体裁上显示出成绩。他对中国的新文学尽了很大的心力,而那一种复杂的倾向,也在他的作品中难以掩饰地表现着。茅盾说“这便是落华生的人生观。他这人生观是二重性的。一方面是积极的昂扬意识的表征(这是‘五四’初期的),另一方面却又是消极的退婴的意识(这是他创作当时普遍于知识界的)”。文学研究会的作家,对于描写社会现实甚力,而许地山又擅于摹绘异国风物,笔墨带着浓郁的浪漫气息。“在作品形式方面,落华生的,也多少有点二重性……他这形式上的二重性,也可以跟他‘思想上的二重性’一同来解答。浪漫主义的成分是昂扬的积极的‘五四’初期的市民意识的产物,而写实主义的成分则是‘五四’风暴过后觉得依然满眼是平凡灰色的迷惘心理的产物。”这照例是茅盾的看法。

古城外东门街北侧有条管厝巷,巷内的许家故居,留了下来。

杨骚,是怀着革命情绪与进步精神的新诗先行者,也是左翼诗群中饶有创作成绩的一位。迎着烽烟奔冲的他,脉搏跟着现实生活跳动,与时代共呼吸。他的诗歌里,有民族的血与火,有战斗的刀和枪,也有苦难中的绵绵乡愁。唐弢主编的《中国现代文学史》说杨骚的长篇叙事诗《乡曲》表现了要“打碎这乌黑的天地”的愿望和信心,又评价他的诗歌“笔调清新,具有浪漫主义气息”。他的抒情诗《福建三唱》,是对家乡风物深挚的颂赞,是对沦陷国土含悲的怀恋:

朋友,你问吗,我的故乡?

唔,我的故乡,

不是吉林,奉天,

是福建芗江。

那儿没有大豆,高粱;

那儿有米,麦,甘蔗,

山田,水田……

哦,我爱我的故乡!

朋友,你问吗,我的故乡?

唔,我的故乡,

不是热河,黑龙江;

是厦门,泉漳。

那儿没有人参,蛤士蟆;

那儿有荔枝,龙眼,

岩茶,水仙……

哦,我爱我的故乡!

沉黯的岁月里,他那颗滚烫的诗心始终向着眷恋的家山,向着明亮的天空。他期盼霞辉般的胜利之光降临于祖国的土地上。人们把“抗战诗星”这个放着光彩的荣衔加在杨骚身上,他因之在现代诗界留名。

在抗敌的历史背景下,和蒲风、穆木天等人共同发起成立革命文学社团——中国诗歌会,致力以“大众歌调”唤起百姓,也是杨骚在文学组织工作上的实绩。这一文学群体以创作上的努力,使革命现实主义诗歌在左翼文艺运动中获得较大发展。

我读过几则鲁迅日记,都提到杨骚。

人间岁月如流水。放眼今朝,各个以漳州为乡的人,有的依然感受着世间的苦乐,有的已经走了,永远地走了,却又像从未离去。

院子里开着花,一团红。是三角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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