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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过横塘水满堤,乱山高下路东西。

一番桃李花开尽,惟有青青草色齐。

——(宋)曾巩《福州城南》

人在福州,刚走过初春的几日好晴,走到清明前后,连绵不断的春雨就忽然匆匆地来了。在这样恼人的雨天,我却放轻了潮湿的脚步,向福州城南走去。

我要沿着一个人的足迹,赴一场和春雨的约。

北宋熙宁十年(公元1077年),年过半百的儒生曾巩来到福州,就任知府。次年春,他在福州夹城南门宁越门外,写下了两首《福州城南》。其一开头是:“雨过横塘水满堤,乱山高下路东西。”另一首则道:“水满横塘雨过时,一番红影杂花飞。”显然,雨在这两首诗中,都是绝对的主角。而福州春雨最多时,当属清明前后,也就是如今光景。自那时起,曾巩就与福州城南的雨结下了不解之缘。而千年间沧海变桑田,如今我们能在福州城南寻觅到的曾巩遗迹,已经不多了。

福州乌山脚下,南入口,我穿过乌石山牌坊,身边成片的伞面代替被雨打谢的春花绽开。我举着其中的一朵,抬脚,朝如今的乌山、属于宋时曾巩的道山拾级而上。

乌山又名道山,与曾巩也有一段令人称道的故事。应曾任福州知州程师孟之邀,曾巩写下了千古名作《道山亭记》。“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,为登览之观,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、方丈、瀛州之山,故名之曰‘道山之亭’。”曾巩以寥寥数语,点出了“道山”与程师孟的渊源,同时也隐隐透出他与乌山的联系。毕竟,乌山正处于他诗中的“福州城南”。

我们有理由相信,《福州城南》中“乱山高下路东西”的乱山,正是如今的乌山。即使乌山实际上算不得高,但人在山下,仰头看去,我依旧能和曾巩共情到那份山高难尽之感。

尤其,还有一棵棵花树替山尖遮掩着,把人的目光吸引到这里,拉扯着人登山。稀稀落落的桃花泫然欲泣,瘦弱的细枝甚至有那么一二被打落在地。二乔玉兰恰逢好时节,越过马头墙争显芳菲。雨中,炮仗花落下的花瓣渐显褐色,越发肖似年节后路上的鞭炮碎屑。乌山上的炮仗花,艳时是炮仗,去时也是炮仗,一生如一,为来往的登山客疏郁解忧。

遗憾的是,曾巩至乌山时,炮仗花还未从远方舶来。曾巩春行乌山,最先感受到的,恐怕是萧瑟。

那萧瑟是他年过半百离乡就任的惆怅,更是闽路难行的感触。“其路在闽者,陆出则阸于两山之间,山相属无间断,累数驿乃一得平地,小为县,大为州,然其四顾亦山也。”曾巩在《道山亭记》中,几乎将闽路和著名难行的蜀道混为一谈。难行到他走到福州城南的乌山,回想起一路艰辛,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。乌山自然不高,高的,是他赴任路上的群山。

还好,福州是美的,乌山,更是美的。走过令人耳目一新的道山观红墙,再几步,残桃在红雨山房宣纸一样白的墙面绘着画。接着走,著名书法家米芾的“第一山”被摹刻在登山路的东向岔路。在这里,还可以与俗称乌塔的崇妙保圣坚牢塔遥见一面。乌塔始建于后晋,曾巩到福州就任时,乌塔已经在这片土地上静候了百余年。春风细雨里,曾巩和乌塔并立的画面早已消失不见,只留下被洗成深灰色的石塔兀自历久弥坚。

福州和乌山春日的美,到底消解了曾巩心底的淤塞。他在《旬休日过仁王寺》中写道:

杂花飞尽绿阴成,处处黄鹂百啭声。

随分笙歌与樽酒,且偷闲日试闲行。

绿树和黄鹂让曾巩有了闲心。山林,生来就有治愈人心的力量。诗中的仁王寺旧址,据载正在如今的乌山中。

仁王寺已不见踪影,可道山亭还在。我打着伞,在山中一路寻觅道山亭。不知过了多久,一道碧红相间的身影悄然出现。碧绿檐枋勾连着朱红亭柱,两层八角亭顶覆以青瓦,与周遭绿莹莹的树木浑然一体。虽然如今的道山亭经过多次废立,已非当年模样,但站在亭中,我仍能感受到一股生命力。文以载道,这生命力源于程师孟和曾巩,又被无数来往道山亭的人记住、传承。所以,道山亭至今还像树木一般,活着。

走出道山亭,路过的登山人都已收了伞。原来,雨早就停了。清明时节,无雨的天气不冷不热,正宜踏青,往乌山上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。青苔斑驳的石阶上,曾巩诗中的“青青草色”千年不改,寻春踏青的人亦千年不散。孩童、少年、恋人,欢声笑语驱散了乌山雨后的孤独。

黎公亭内,两位爱茶的老人正举杯对饮。我忽然想起,曾巩也是爱茶人。在福州就任时,他写下的有关茶的诗篇,传世的便超一手之数。明前之雨,难道是落给乌山的一盏茶吗?既敬山间风景,也遥敬“逝者如斯”……

下山,走乌山的八十一阶。古朴的石阶走尽了,踏上平地,再走几步,就是热闹的三坊七巷。我回望上下乌山的山路,却像回望了一段人生。

北宋元丰六年(公元1083年),离任福州数年后,曾巩逝世。福州城南乌山上的这盏清明雨,便再无故人应约来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