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足不出省,我在福州上下杭,遇见了本该存在于诗画中、千里外的烟雨江南。

近黄昏,高高的白墙沉浸于朦胧的天光,燕尾脊和垂挂的大红灯笼一齐朝我头顶砸下几颗水珠,透心的凉意,是白日一场冬雨的余韵。

那场雨为青瓦点上了墨痕,为三捷河荡漾的河水穿上了一件纱衣,又在我合伞时停歇。虹销雨霁,上下杭的面容与万人称道的江南风景合为一体。夜起来了,沿河两岸的走廊勾起了两排灯影。

雨后,小楼、木窗越发古色古香,石板却被雨洗得恢复如新。古街巷中,石板路绸带般串联着屋舍。一条条街巷拉扯着我,先把我拽到三通桥的游船码头,放进一艘游船里。随着游船,我穿行过三通桥其中一个倒影圆满的桥洞,混入了上下杭几百年间来去的繁华。

上下杭的“杭”字,本是航运的“航”,在口口相传的演化中,误打误撞变成了契合如今闽地江南风貌的“杭”字。而那个被遗忘的“航”字里,则藏着一段传奇:往北宋之前追溯,如今的民居街巷所在地,还只是闽江水冲出的两道沙痕,分别被称为“上航”与“下航”。闽江上来往的商船和商人们在沙痕上停泊行走,一部分人留在这里,一部分人暂歇后重新扬帆。渐渐地,沙地被夯实,南北商人们在此聚集,第一间屋舍立起……这里本没有街巷,行过的船多了,才驶出了眼前熙来攘往的上下杭。

“百货随潮船入市,万家沽酒市垂帘。苍烟巷陌青榕老,白露园林紫蔗甜。”从宋时学者龙昌期的《三山即事》,可以窥见当年福州航运和商业的繁荣昌盛。如今的上下杭早已不通航运,几百年间船来船往的三捷河,仅剩观光船在摇曳。

我独自驾着一艘行船,喜庆的两排红灯笼挂在船头,微冷冬夜,仍能提前感受到新年的火热。河上雾气缭绕,彩灯照得一河绚烂,在水上点起星星。河岸榕树的气生根拂过我的额头,在别称“榕城”的福州,榕树的胡须堪称闽地江南独有的“柳枝”。微风中,榕须风姿绰约,榕树的躯干遒劲有力,一刚一柔,似乎毫不相干。神奇的是,榕须一朝落地,便会逐渐粗壮,生长成榕树外拓有力的根,半点不复先前的柔美姿态。从开拓到留守,从柔顺到刚强,不变的,是它生生不息的本质。

船刚荡出几阵涟漪,绿色、灰色、彩灯的绚烂间,突然出现一堵古典的红墙,在四周的白墙、灰石中独树一帜,自成一派。红墙正中,“张真君祖殿”几个描金大字跃然匾上。张真君,又称张圣君,传说中,这位神仙能够保佑商人财运亨通,于是祖殿前香火长盛。如今,“张圣君信俗”这一小众信仰,已被列入福建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。往年,每逢正月初五迎财神的日子,就是张真君祖殿最热闹的时候。扮作财神和座下小神的演员们排成小队在上下杭行走,鞭炮沿街炸响,锣鼓喧嚣间,人们会追忆那段以商兴城的繁华往事。

与航运有关的那段历史,在上下杭留下的,不仅有踏实的街道,更有两岸数不尽的商铺、会馆旧址。小船朝着下一个人声鼎沸处驶去,始建于清朝、中西合璧的永德会馆出现在眼前。永德,是泉州永春县与德化县的简称,两地联合在上下杭建起了商会会馆。百余年前重建时,人们把清朝会馆的厅堂搬上了如今的顶层。青瓦歇山顶、褪成淡粉的红砖……从船上远远看去,似城墙上的门楼,无言地镇守着街巷,又仿佛时时在向世人宣告,当年会馆的显赫风采。

据统计,上下杭最多曾同时存在14个商业会馆、260多家商行。花开花落,商人们来来去去,留守的只有彻底扎根于此的建筑。镀金的藻井、富丽堂皇的古戏台……一处处历史遗迹,吸引着众多参观的游人。

小船开过星安桥,石拱桥下,两棵蕨类植物充当着桥拱的门帘。恍惚间,小船仿佛带我推开了一扇无形的门,门的那一边,是百余年前上下杭的人声鼎沸,是岁月里另一位等候在仿似茶峒的风景中的翠翠姑娘。

我调转船头返回三通桥码头,来时路漫漫,归程却似很短。我贪婪地从船上望着岸上游人如织,短暂地与人群抽离,成为看客。看着眼前百年不变的繁华,我突然相信了永恒。

我下了船,三通桥码头的工作人员还等在原地,等着下一位游人到来。世间风景,有人走,有人留,上下杭也如是。徒步走进三捷河岸和下杭路、上杭路之间的街巷,外头的喧嚣透不进布满烟火气的院落,我停在一处红联褪白的门前,怎么都无法想象,千百年前,这样踏实的土地,居然是能够行船的沙洲与江岸……

商人的大船被时代开走了,留守在这里的,是属于游人与闲人的上下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