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婺州古城之美,于冬日为盛,最盛莫过于岁末年初时。

是日,我舟行于婺江上,阙楼高台的料峭落雪刚刚褪去,喧嚷的人声已唤醒了第一缕薄寒的春风,在眉梢轻拂出一丝暖意。

两岸秀木苍苍,天幕凝蓝,长堤摇曳,虹桥倚晴,扶疏的玉树皆披上了迎接新春的红绸,一步一佳景,无处不可入画。茫茫烟水也染作千层澄澈碧色,如一面温润如玉的悬镜,倒映着不远处古城的千种霞姿、万般逸态。

我停船靠岸,拾级而上,疏淡辽旷的天际化为一幅杳杳水墨,人于画中行。缄默垂眉的庭院空枝与檐下微晃的朱红灯笼相互映衬,蓦然转过一个拐角,便一头撞进了庙会的火热气氛中。

那些青砖黛瓦、长亭短亭,早已尽数张灯结绮,扮靓妆容。摊车前,一块块帘布招幌正迎风飞扬,金华大馄饨、农家汤圆、热烤酒、酥饼、芝麻糖、麻糍……这些名称只需在舌尖稍稍一滚,就叫人心上怦然,口齿留香。

我点了份咸汤圆捧在手里,热意缓慢浸润了全身。这小小的一份汤圆大有讲究,冬笋鲜甜,豆干细腻,猪肉浓香,红汤清透,星星点点的青葱飘浮在汤水之上,平添一分灵动。汤圆的一头却是刻意做成了尖角,我初时还以为是摊主包汤圆的技术不过关,一问才知,尖角寓意着出头,这是祝愿大家新的一年都能事事顺心、红红火火。

“新年快乐咯!”她用温柔如羽的腔调对我说。

金华方言是吴语中尤为轻细迷人的分支,一点笑音低婉流转,如似飞花,又像青柳低拂过冰冻的川河。

我也对她笑了笑,于檐下驻足许久,看着一只只汤圆翻滚着落入汤中,一簇簇白雾围绕着锅炉浮升而起,在空中袅袅盘旋如蝶。这时,再回头看来时路,便觉得那一片江上帆影、树梢凝空、满城霜后琉璃般的清景,也被衬得无限温暖了起来。

庙会宜吃,更宜玩。我从长街的这头吃到那头,嘴巴不曾得闲。正陶醉之际,忽听一阵锣鼓轰鸣,楼前的婺戏恰在此时拉开序幕。各人穿红戴绿,披霞点彩,渐次登台,演的是《穆柯寨》小剧场片段。

曲调悠扬,唱腔激越。几位演员身形挺拔,持刀剑与红缨长枪,英气勃勃,临风望远,充满策马拍剑赴关河、我以我身报家国的昂然气势。

一曲终了,我还在余韵中意犹未尽,台上已开始了洋洋洒洒的民乐合奏。奏的是金华独有的迎春曲,琴与笛,筝与箫,二胡与琵琶,千情万绪汇聚成涓波洪流,春水潮声,于心上潋滟不尽地流淌。

虽为烟雨泽国耳熟能详的调子,却妙在舞台临水而设,傍依古旧檐楼,江水映着晓日,乐音逐着水声,复有佳人翩然起舞,彩衣霓裳风袖低昂,雪落惊弦,鹭飞云淡,真如一抹春来彩雀灵动地飞翔在苍波高天之间,来报二十四番花信,东风第一枝。

我极目去看,张耳去听,还是觉得不够,只惋惜不能将这刹那氤氲开来的感动纳入怀中带走。转念又是一阵纳闷,天下何处无山水,人间何处不佳景,为何我独独在此刻目眩神迷,欲言已无词呢?

转过戏台那面,便是非遗小集。各式的版画、陶瓷、面塑、玉雕,色彩斑斓,交织成一片流光璀璨。我一时兴起,进入一家东阳米塑铺子,学着用染色后的豆子杂粮拼凑出想要的图案。这是一项极考验耐心的细活,好在我选了八咏楼作底稿,通体全部用黑豆,图案也不算太复杂,一个小时左右便宣告完工。

八咏楼位于婺州古城中,始建于南齐年间。

1500多年前,东阳太守沈约与二三好友相偕来到这里,进行了一场登楼雅集。衣冠萧飒,垂罗曳锦,沈约望山川之渺茫,思浮生之鉴影,而后凭栏咏颂,当风长吟,留下一组千古名篇《八咏诗》,楼也因此而得名。

此后的漫长岁月,多有文人雅士慕名到此登高望远,援翰写心,题壁成诗。我将自己的黑豆版八咏楼图举起,和真正的八咏楼对比许久,直至二者重合起来,也在旁边的绢布上像模像样地题了一句小诗:“故地重欢宴,新客忆沈郎。箫影明霁色,思君在东阳。”

沈约担任东阳太守的时候,这里“民清讼简,号称无事”。境内百姓皆和乐,庙会正是从那时候兴起。可以说,没有沈约,便没有今日的婺州古城。

然而,婺州却只是沈约生命中的一处驿站。他匆匆抵达,又匆匆离去,一生历经宋、齐、梁三朝,虽曾名满京华、位极人臣,但更多时候却是流离憔悴、瘦骨支离,甚至还因此诞生了“沈郎瘦腰”的典故。

有人说,“残月空江清梦远,令人长忆沈休文”。从前,我亦觉得如此。沈约留给世人的印象似乎总是清寂孤单、茕茕孑立的,他仿佛就是六朝金粉成墟后,那一抹天际江上的黯淡落红,喑哑了浮生岁月。

可等我真正到了婺州古城才知道,这里必定有一些东西曾真正温暖过他,也许是一碗汤圆、一曲戏音、一杯热酒、两三好友,或是一场万人同欢的庙会。他绝非古城萍水相逢的过客,而是人虽去,心已留,从此身在庙堂,梦寄婺州。

当天晚上,我重读了沈约的诗,第二日,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细细游览八咏公园。此间亭台楼阁、山水花苑,处处留下了沈约的痕迹。楼前的塑像、桥边的题铭、石刻的《八咏诗》……就连博物馆都用了整整一个长篇章来介绍他。

后世称沈约“东阳沈”,东阳正是婺州古称。沈约没有出生于此,亦不曾埋骨此间,他只在此停驻了短短三年,却将自己和这座城永远写在了青史的同一页,千秋如电逝,宛然有余芳。

我立在八咏楼的最高处凭栏,想着沈约当年的旧事,长风将远处庙会的喧声送入耳中,欢笑如涌,往来如织,一时竟不觉有些痴了。

沈约的雕像前,镌刻着他的《八咏诗》,几个半大孩子围在旁边辨认,因为没有加标点而颇感困难。我笑了笑,上前告诉他们:“这是——临春风,春风起春树。游丝暧如网,落花雰似雾……”

孩子们颇感兴趣,都跟着我念了一遍,嗓音清脆如珠玉。

阳光穿透檐角的层层翠色,为衣衫和眉目都镀上一层灿金,虽然天气依旧寒凉,但听着他们琅琅的吟诗声,我知道,春天确实是快来了。

沈约当年感叹的“春风一朝至,荣华并如斯”,大约便是如此场景吧?他在最寒冷的冬日,想象着那一缕即将倏然而至的春风,正如我今日在婺州古城聆听着春声,俯仰山川,神交古人,虽时移势易,而情致同一。

熙攘人海是春声,吴侬软语是春声,戏台妙音是春声,庙会亦是春声。凛冬将过,蓦觉春意已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