您的位置:首页>

东山岛,旧称铜山。明初之世,广建卫所,攘倭患,固海疆。周德兴奉太祖朱元璋之命,择此岛屿,征调云霄、诏安、漳浦民工,筑城造寨。这位江夏侯从相邻的“铜钵”“东山”二村的村名中各取一字,以“铜山”为名的岛上之城,便为天下知。

铜山水寨不孤,人们常把它和龙海的浯屿水寨、兴化的南日水寨、连江的小埕水寨、福宁的烽火水寨并在一处,“闽海五大水寨”的统称,即由此来。铜山水寨的军务,自有镇海卫指挥使提督。

设于漳州的镇海卫,跟天津卫、威海卫、金山卫,各控要害,以备犯边之寇,明朝四大卫,功用大矣。

我从铜山古城前过身。花岗岩条石叠垒的城基犹坚,碎石混以黏土夯砌的列墉仍极峭直。齿形垛墙间,恍若闪出轮守兵将的面影,牢戍城寨的架势宛在。放眼一看,我尽为俨然气象所撼,且对明朝的海防大势做出约略的浮想。

“东山兵燹,惟倭为烈。”嘉靖、万历朝,戚继光挥师抵敌于岛城,手下浙江义乌军,兵强将猛,勇挫仇锋。众寇势不可支,夺路逃溃,倭乱遂靖。

城有磐石之坚,人,骨气也是硬的。海岛的灵魂,凭此熔铸。出名的一位,是黄道周。

城前有个深井村,村内一宅,黑瓦平屋,缭以周垣。就近一瞧,比起檐脊遍饰剪瓷的关帝庙,可要清素多了。我奔它来,只因为黄道周是在这里出生的。黄道周是明末的节士。明亡,南明弘光帝诏征黄道周,授任吏部左侍郎。隆武帝袭爵,退至八闽。黄道周应召入阁,拜为武英殿大学士。黄以首辅身份在福州誓师反清复明,闽中百姓向风慕义,“荷锄从之”。他以儒生的骨梗之气揭戈旗,统兵出仙霞关,抗击清军。后遇兵马粮草之困,断了接援。黄道周决意拼尽一腔血,向死而生。他对部下说:“与其坐而溃败,无以报朝廷,不如一战决也。”言辞恳激,真是“以精神的能力,打破物质上的困难”。将士胆子壮了起来,师出广信,进抵婺源。驻兵明堂里时,猝遭清军围堵,黄道周兵败被虏。甘作贰臣的洪承畴巧言诱动,劝他学自己的样子,也走降清的路。刚方竭忠之士,岂能被隳节者的惑心口舌摇撼?温睿临《南疆逸史》载,黄道周愤而讥刺这位同乡兼昔日同僚,云:“承畴久死矣,松山之败,先帝痛其死,亲自哭祭,焉得尚存?此无籍小人冒名耳!”对行亏名缺者厉声叱喝,黄道周应能料到接下的事。执刑者举刀前,他要来纸墨,画出落落长松、磊磊怪石,这是以孤直之松自况。他咬破手指,濡血题绝命诗:“纲常万古,节义千秋;天地知我,家人无忧。”这是表明不畏斧钺之诛的大勇。看破世事,赴死如归,这血气,是随生带来的,真乃凛凛烈丈夫风概!在金陵东华门明皇陵近处,引颈受刃的一刹,他头断而体“兀立不仆”。胆气堂堂的晚明大儒,以昂立的身姿向这个多难的世界告别。骈首就戮的,还有钦其德望,一路伴他苦战的赖继谨、蔡春溶、毛玉洁、赵士超,世称“黄门四君子”。

黄道周与徐霞客甚为交好。性喜高蹈的二人,慨然有四方之志,常优游泉石,放旷烟霞。见识过山川面目,名利也就看淡了。钱谦益《徐霞客传》有数句话:

母丧服阕,益放志远游。访黄石斋于闽,穷闽山之胜,皆非闽人所知。登罗浮,谒曹溪,归而追及石斋于云阳。往复万里,如步武耳。

读罢,能知他俩过从的概略。奇人遇奇人,奇境结奇缘,可谓千秋佳话。

崇祯十三年,黄道周枉遭诼谮,禁于囹圄。此时的徐霞客,病骨支离,无从驰骛万里。瘫倒在家的他,心念故交,让长子徐屺带上过冬衣物和写好的西行日记,去京师探看黄道周。犴狱中,黄道周赏阅霞客之文,他“读游记知名山幽胜无奇不有,不觉手舞足蹈,欣赏无已”。徐屺回返,缕述黄道周在狱中景况,徐霞客闻听,痛不可忍,哀苦而逝。

余之识霞客也,因漳人刘履丁。履丁为余言:“霞客西归,气息支缀,闻石斋下诏狱,遣其长子间关往视,三月而反,具述石斋颂系状,据床浩叹,不食而卒。”其为人若此。

此段文字,亦出自钱氏同一篇文章。“据床浩叹,不食而卒”八字,是浸着泪的。

黄道周出狱,闻知老友因他而郁愤亡故,惨怛于心,亲至徐墓前恸怀。翌年,黄道周于流谪途中,写出《挽徐霞客》,云:“缙绅倾盖白头者多矣,要于皎然物表,死生不易,割肝相示者,独有尊公。”何为知人之深?这就是。

徐霞客游丽江,曾与土司木增品论天下人物,谓:“至人惟一石斋。其字画为馆阁第一,文章为国朝第一,人品为海宇第一,其学问直接周、孔,为古今第一。然其人不易见,亦不易求。”黄道周的懿范,如云中之山,世人尽皆尊而仰之。

石斋是黄道周的号。少居孤岛,东门屿的云山石室、鹰嘴岩石室,曾是他潜心读书的所在。鹰嘴岩上刻着“石斋”二字,室中设坛,酹祀这位乡贤。

黄道周七岁即在父亲的亲授下读学《通鉴纲目》。“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,致广大而尽精微,极高明而道中庸”,是烙在他心底的古训。儒家道统,他是一心传承的。儒学为主体,表明了他的治学方向。朱熹晚年,来漳州主政。正经界、均赋税之外,办书院、兴教化,也为他所笃意。知漳之日,朱熹刊刻了《四书章句集注》。“紫阳过化,海滨邹鲁”,此之谓也。理学入闽,黄道周亦获沾溉,平生以济世经邦为念,便非无端。

漳州有文庙。朱熹、黄道周这两位不同代的人,都曾入内祭孔。孔孟之学把他俩的思想连在一起。

黄道周故居,前埕后厝。当院一个天井,铁树、花坛,来添颜色。中堂的祖龛、条案、香炉,置得齐。几间矮屋,悉做摆布。橱柜、桌椅、眠床、帷幔、书籍……旧日实物惹人怀往。墙上的文字与画片,记录着黄氏生涯。庄起俦编著的《黄道周年谱》,是一部重要的资料。将之摘录,刊刻,悬于壁,若要了解这位闽海才子事略,可伫而观之。我呢,一步没挪,读了好几段。

正屋额题“苏峰拱秀”四字。旧籍曰:“苏峰山亦名东山。”东山岛的得名,也从此山来。黄家老屋,跟这座全岛最高的山夙夕相对。漫长的世纪里,新鲜的阳光朗朗地照着,山影永远保持矜持的静姿。李白“摇笔望白云,开帘当翠微”诗意,黄道周也曾体味吧。

看东山的海滩,要去马銮湾。天空挣脱黑夜的控制,大地于刹那间放射光芒,沧海和高山都感到无限欣喜。醒来的人,已迎着晓风在岸滩上走动。细细的沙子一派莹白,木麻黄、相思树连成的林带,被衬得愈显浓绿。

这时的海面,静。温柔的海风,送来浪漫的想象。透明的光色中,你尽可领受霞辉和海水拥抱的热情,你尽可谛听早潮与晨风交流的低语。

大海安详的表情消弭了对于滚滚洪涛的惶怯。多少人无声凝注,比查阅厚重的词典更为专意。目光之网打捞着久沉海底的古老财富。

卷来的浪,浅浅的。银色的浪花欢乐四溅,犹如铺出一片雪絮,且在湿亮的沙滩印下弯曲的斑纹。退去的细浪呀,一次次深情地回首,似乎留恋着刚刚轻吻过的长滩。

那些馒形的小岛,很像一团团青色的云,散漫地浮在水上。蔚蓝的波光映着我的双眸。我听见亲切的呼唤,神思宛如飘动的帆影,又似翔舞的海鸥,被一种力量向前引着。闯进大海的胸膛,我的内心宽广无边,也谋得精神的幸福。

闽南渔人手里的渔网,海中撒,岸边收,呼为“拉山网”。 我从前打过鱼,很想凑凑热闹。没赶上。幸而游情另有所向:公园街的坊店,市井之气浓郁;南门湾的海堤,水滨之景明秀。两个去处,我未错过,倒也分外快意。

远远望去,苏峰的山脊线于海天绵亘,青碧连云。浪激滩碛的喧声,正该荡响于断崖之下。

来东山,总要一睹风动石。石身前,围着好多人。所谓风动石,是两块摞着的略圆的石头。石之大,立于军堡战垒旁,气势相匹。上面那块,斜着朝向锚泊船只的港湾,欹危之状,惊人眼目,谁都深以为异。张岱“天生大盘石阁之,风来则动”,应该是写它的。它是怎么弄上去的?要让它动起来,得多大的风呀!汪曾祺说:“这是大自然的游戏。”

风动石上刻了人名:黄道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