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时节,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的珙桐开了。
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末,晨雾还在峰林的沟壑里打着盹,青石板路被无数双脚磨得发亮,青苔在缝隙里偷偷探出头,每走一步,都能踩到草木醒来的甜味。也不知哪阵风,把树梢上的白吹到眼前。恍惚间,我以为谁把天上的云揉碎了,随意一撒,就落进了那层层叠叠的树杈里。
在大氧吧广场东边撞见那几棵珙桐后,我挪不动步了。树干灰不溜秋的,树皮皱巴巴的,可一抬头,满树都是扑棱棱的“白鸽”。那些苞片白得干净,像刚从雪山采来的云朵,紫褐色的花序缩在中间,活脱脱鸽子的小脑袋。风一撩拨,整棵树都跟着动起来,耳朵里全是翅膀“扑棱”的声音,连树影子投在地上,都像要飞起来似的。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,举着台老掉牙的胶片机,对着白花枝桠直转悠。逆光里,苞片边儿上的绒毛闪着珍珠光,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年月的故事。
沿着金鞭溪往前走,溪水在石头间蹦跳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两岸的山峰直插云霄,好像被谁用巨斧劈开,却在这险峻里藏着最柔美的花事。珙桐树又被称为鸽子树,大多长在溪谷两边的坡地上,和楠木、栎树挤在一起。低处的花枝调皮地探出游道,走过时,苞片轻轻擦过发梢,就有细碎的花瓣落在肩头。仔细一看才知道,这哪是花瓣,分明是薄如宣纸的“云裳”,新开的白得发亮,快谢的泛着淡绿,好似被溪水泡过的月光。一个穿苗族服饰的姑娘蹲在花树下,把飘落的苞片别在鬓角,银饰和白花相互映衬,一时间,竟分不清哪个更耀眼。
山风裹着导游的话钻进耳朵,才晓得这些看似柔弱的“白鸽”,原是穿越千万年的“活化石”。亿万年前的冰川,几乎将它们从这世上抹去,可最终,它们却在武陵山脉的褶皱里,寻到了一方安身立命之所。我伸手摸摸苞片上细密的纹路,那纹路里藏着的,怕是比人类历史还要漫长的情节。在我们还未踏足这片土地时,它们就已经在每个春天展开雪白的翅膀,向天空诉说着生命的奇迹。
阳光斜斜地照进溪谷,给鸽子花镀上一层金边。执着的摄影人架起三脚架,等着云雾漫过对面的石峰。这时再看那些“雪绡”,白得不再单调,背阴处是温润的乳白,向阳面透着青玉般的光芒,被雨丝打湿后,又像是裹着露水的绸缎。难怪当地人叫它“鸽子花”,这满树翻飞的姿态,可不就是大自然亲手驯养的精灵,用千万年时光,把生存的坚韧和绽放的优雅,酿成了这一季的春天。
走到黄石寨索道出口,眼前的鸽子花顿时热闹起来。十几棵珙桐高低错落地站着,苞片在风里翻卷,远远望去,宛若纯白的浪头漫过翠绿的山坡。有棵老珙桐斜靠着巨石,树干上挂着编号的木牌,树皮缝里还长着不知名的蕨类植物,可这些都不耽误它开花,开得热烈而喧哗。树下的说明牌写着,这棵树已经活了上百年,看过无数次山雾的聚散,听过无数个游客的惊叹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微风里开始飘起苞片。它们不像樱花那般整朵整朵地落,而是慢慢变脆,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雪花似的簌簌往下掉。保洁员轻轻扫起地上的“白鸽”,说这些苞片能保存好久,常有人夹在本子里带走。这让我想起入口处的科普展板,原来珙桐的种子要沉睡两年才能发芽,就像它们用漫长的等待,换来这短短20天的盛放。所有的绚烂,大概都是时光里的厚积薄发吧。
告别金鞭溪时,鸽子花的“蝶翼”还在和风下轻柔摇晃。我们总爱用相机留住眼前的美好,可或许更该记住的,是这些“素羽”上刻着的时光典故,是这些古老植物在现代世界里的顽强生长。掌心的苞片终会褪色,但那抹雪白,早就种在了心里,生出对自然的敬畏与温柔。
环保车渐行渐远,最后一朵鸽子花终于消失了。可我知道,来年春天,当春风再次掠过张家界,当晨雾再次笼罩金鞭溪,那些穿越千万年的“白鸽”,还会展开翅膀,等着下一个驻足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