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湖的树很多,最让我铭怀于心的是水杉、香樟和垂柳。
在暮春的晨光中,我从东湖风景区的梨园入口处进入,踩着梧桐洒下的斑驳光影,饶有兴致地走向墨绿洇染的湖滨。晨练者已在路面落下深浅不一的足音。林荫大道两侧的悬铃木撑开巨大的绿伞,枝干交错成天然的拱门,把尘世的喧嚣挡在了绿荫之外。
前行百余米后右拐,视野忽然开阔——湖水的波光穿过稀疏的树影扑面而来,浅滩边的水杉已列队成绿色的屏风。在军营里泡了大半辈子的我,看到眼前的水杉就想到军阵的肃穆。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廊道两侧,像一列列身着绿铠的卫士,躯干笔直如剑,直指苍穹。我听到了它们雄壮激越的隆隆脚步声,“一二三四——一二三四……”水杉挺拔的英姿,是武汉“敢为人先,追求卓越”最真情的告白,为水杉成为武汉市树做了最好的诠释。
作为植物界的“大熊猫”,水杉隶属于柏科水杉属,是极为珍稀的孑遗植物之一。1941年在湖北利川被发现,2003年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植物。这些水杉的树龄大多超过半个世纪,弯腰细瞅,树干底部还箍着早年加固的铁圈,铁锈与树皮的纹路早已难分彼此,像是日照和时光打下的胎记。记得深冬来此时,水杉褪尽赤褐的羽叶,却依然以利落的姿态立在风中,倒影被湖水揉成碎金,随波轻晃。晨练者不约而同地从树间穿过,身影被树干切割成跳动的剪影,而水杉始终静默——它们记得60多年前的湖岸,那时滩涂刚被整饬,一群穿着印有“绿化祖国”蓝布衫的人踩着泥泞,把幼苗栽进湿润的泥土,铁锹碰撞蚌壳的声响,曾惊飞过早春嘎嘎而鸣的野鸭。
转过浅桥弯道时,忽然被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牵住脚步。抬头望去,几棵香樟树正撑开如盖的树冠,树皮上的褶皱深如老者的掌纹,却在枝头缀满了莹润的新叶。这些树的年轮里藏着更久的光阴:有的树干中部鼓起巨大的树瘤,宛若婴儿攥起的拳头;有的枝桠向湖面探出,形成天然的凉棚,树根在泥土里蜿蜒盘结,如游龙潜伏。轻抚树皮时,指尖触到的不只是粗糙,还有隐约的凹痕——那是1958年实施东湖绿化工程时,工人用铁锤敲进木牌留下的印记。此刻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,在地面织就铜钱般的光影,有白发老者坐在树下石凳上。“将!落子不悔!”手中的棋子“叭”地在棋盘上落下,惊得游人纷纷回望。稀疏的棋子在树影间忽明忽暗——棋手或许见过这些树的幼年,见过初代栽树者从湖里舀水,见过他们蹲在树苗旁用红漆在树干画下的刻度线,如今那些线条早已被岁月抚平,却在老人的记忆里清晰如昨。
这气息荡漾起记忆的涟漪。那年在江西婺源,我看到山坳里的古村落家家户户门前栽有香樟,枝叶交叠成绿色的云。我在老匠人手中买下一只樟木箱子,送给待嫁的女儿。箱盖上的“凤穿牡丹”雕工细腻,刨得光滑的箱体还带着新木的温热,掀开时涌出的淡香像裹着阳光的草木精魂。
匠人说,当地人生了女儿便会在院前种香樟,树随人长,待及笄之年,伐树取木打成陪嫁的箱子,盛上绣好的嫁衣裳,樟香能护衣物不遭虫蛀,更将父母的牵挂和祝福封存在每一道木纹里。他指给我看古村口半截树桩上新发的绿芽,断面的年轮里似乎还沁着女儿出阁时的胭脂香。此刻抚过东湖香樟粗糙的树皮,忽然懂得这树木与人间的羁绊——它不仅是风景,更是时光的容器,是民族繁衍生息的传承。那些在档案里只留下“东湖绿化队”字样的栽树者,何尝不是把对未来的期许埋进了泥土?他们或许不知道60多年后的东湖会游人如织,却坚信幼苗终将成荫,就像他们亲手埋下的木牌,哪怕腐烂在土里,也让“乘凉”的约定在年轮里生生不息。
香樟的香气里,藏着时光的醇厚,也藏着对每一个驻足者的温柔接纳。曾见过移植来的新树,带着愈合的伤疤却努力萌发新叶;也见过被雷劈去半干的古树,在余下的枝桠上开出满树繁花。东湖的树啊,组成了一个和睦的大家庭,它们的根须在泥土里相连,手牵着手,共同抵御过1962年的飓风和1983年盛夏的酷暑,以及1998年夏天的那场滔天巨浪。枝叶在天空中握手言欢,共同编织着湖岸的生态和绝美的风景。当暮色漫来时,湖水轻拍着岸边的树根——这是树木与湖水的摩斯密语,也是今人与前人的对话:那些扛着铁锹在湖滩上劳作的身影,那些被汗水浸透的带着补丁的蓝布衫,那些甚至没留下姓名的栽树者,都在这满目的绿荫里留下了无声的勋章。
漫步亲水廊道,最牵肠的还是那几株垂柳。它们斜倚在湖岸上,柔枝低垂至水面,有的像垂钓的老翁,有的又像舞台上玩柔术的少女。新抽的柳丝泛着鹅黄,正蘸着湖水在春风中书写狂草。记得去年深秋,曾见园艺工人为病弱的柳树修枝,锯开的截面渗出琥珀色的树胶,原以为它会就此沉寂,谁知今春却从残桩上冒出一撮新芽——这或许就是树木的智慧,也是栽树者精神的延续:前人种下希望,后人守护生长,哪怕历经风雨雷电,总有新的枝叶在时光里舒展。
午后的阳光变得浓烈,湖面波光粼粼,树影在水中摇曳成趣。水杉的刚直、香樟的沉郁、垂柳的柔美,原是湖岸不同的注脚。离开时路过一片枫香林,新叶在风中沙沙作响。当我们在树下驻足,看阳光在叶片上流转,听风声在枝桠间徘徊,便已走进了一场与时光的对话:那些笔直或弯曲的躯干里,藏着对土地的忠诚,对生长的执着,以及对每一个季节的深情回应,更藏着一代人又一代人默默栽种的温热掌心。
东湖之树,是大地永不褪色的诗篇,每一次与它们的相遇,都是对生命的一次深情仰望——看它们如何将岁月的馈赠,酿成枝头的新绿,酿成湖岸的葱茏,酿成每个过客心中永不凋零的春天。更让我们记住,这穿越半个世纪的绿荫里,藏着无数前人的汗水与期待,当我们享受清凉时,心存敬畏地行一行注目礼,便是对那些远去身影最好的致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