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州城(别称“金城”)在三月的风里醒转。黄河水裹挟着祁连山的雪沫,将两岸的旱柳洗出青玉般的颜色。我推着单车穿过中山桥,车铃铛惊起檐角栖息的灰鸽,振翅声与涛声和鸣。西北的春意总带着些金戈铁马的铿锵,连风沙都像琵琶弦上迸出的轮指。
城西水车博览园的木轮开始转动,吱呀声里飘来槐花的甜。老茶摊支起青布棚子,三炮台的冰糖在滚水里浮沉,几个戴白帽的回族老汉蹲在条凳上掰馓子。我倚着斑驳的水车立柱啜茶,忽听得一串驼铃由远及近——原是丝绸之路上走驼队的老把式,如今牵着双峰驼与游人合影。骆驼温顺地伏在沙地上,睫毛上还沾着昨夜从皋兰山飘来的细雪。沿河骑行三十里,桃林渐次化作沙枣林。夕阳将金城关的剪影投在赭色崖壁上,恍若霍去病西征时的旌旗。转过山坳,忽见一树杏花从黄土窑洞前斜逸而出,穿蓝布衫的老婆婆正踮脚折枝。
夜宿青城古镇,木格窗外悬着蛾眉月。天未明,我便听见山歌悠扬,随即跟着背背篓的乡民往云雾深处去。野樱花开得像泼翻的胭脂,采蕨菜的姑娘们发间别着紫苜蓿,唱起“花儿”(广泛流传于甘肃、青海、宁夏等地区的传统民歌)时惊起山里的野雉。牧羊人掏出羌笛,呜咽的调子绕着采药的背架打转,又被一阵风吹散在太子山保护区的新绿里。
归程特意绕道西固区河口村。黄河在这里突然温柔起来,将百年古梨园揽成月牙状。放筏人正在修补羊皮气囊,说等桃花汛一到就要顺流直下银川城。我躺在尚带寒意的筏子上,看柳絮乘着河风与沙燕齐飞。对岸沙洲忽现几星移动的翠色,原是早归的渔翁在修补鸬鹚船。
晨光漫过皋兰山巅时,五泉山的野桃花已开成一片流霞。穿灰布衫的“茶博士”支起茶摊,红泥小炉煨着三炮台,桂圆在沸腾的水里舒展如金色的瞳孔。滨河路向北蜿蜒,安宁堡的十里桃林正下着胭脂雪。果农们踩着木梯疏花,花瓣落进柳条筐里。
黄河在盐场堡突然收束腰身,浪头拍击堤坝的声响如闷雷滚动。穿橘色救生衣的河道工正在测量水文,标尺上的红漆刻度映着浑浊的漩涡。“比去年春汛高了二尺三寸!”他们用兰州话喊着,惊飞了在浮标上歇脚的红嘴鸥。对岸沙洲上,护林员正给新栽的柽柳浇水,绿色塑料桶在阳光下晃成翡翠灯笼。山道拐角处飘来唢呐声,原来是徐家山下的“兰州鼓子”班子在排练。八十岁的王老爷子将云板敲得叮咚作响,唱起《莺莺饯行》时,眼角的皱纹里都淌着春水。梯田里头茬百合刚抽出嫩茎,戴蓝头巾的农妇跪在薄膜大棚前,用骆驼骨刀小心割取沾着晨露的花苞,再装进竹篾筐里。远处摆渡的老船工正载着整船的蝴蝶兰驶向雁滩,在黄河上铺出紫红色的花浪。
暮色渐起时,石化城亮起万千星火,催化裂化装置在月光下舒展成钢铁森林。下班的工人们骑着电动车掠过樱花大道,厂区围墙外,夜市摊主支起烤肉架,羊油滴在炭火上溅起的蓝焰,与远处火炬塔的红光在夜色中跳起探戈。穿工装的老师傅喝着黄河啤酒哼起小曲:“炼塔顶着天罡星,催化炉里煮月亮……”
我骑回城区,中山桥的铁索已缀满光斑,恍若飞天遗落的璎珞。夜市飘来醪糟的甜香,拉面师傅手中的银丝在雾气里翻飞。兰州城的春意不在烟雨楼台,而在羊皮筏子撞碎的浪花里,在牛肉面浇醒的晨光中,在那些被风沙磨出包浆的、生生不息的褶皱深处。
当我站在罗九公路的制高点回望,整座兰州城正沉睡在黄河臂弯里。中山桥的灯火串成琥珀项链,皋兰山顶的积雪泛着幽蓝,晚归的货轮在河面犁出银线。这座城的春天如此厚重——丝绸之路上遗失的波斯银币,左公柳年轮里封存的战马嘶鸣,都在春风中苏醒成新的模样。
沙枣花的香气漫过防浪堤时,我把单车停在水车博览园的老柳树下。对岸清真寺的新月刚刚升起,与奥体中心的穹顶在河面投下双生倒影。穿汉服的少女们举着鲤鱼灯走过浮桥,光影摇曳中,古老的金城正把春天的故事,一笔一画写在波涛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