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是水乡。进入清明时节,天朗气清,水暖波柔,螺蛳纷纷活跃了起来,多得像天上的繁星。
它们是一个庞大的家族。年老的螺蛳,外壳呈黄褐色,就像一件活古董,蒙了一层岁月的包浆,有的表面还长了青苔,有隐者的风范。年轻的螺蛳,宛如漂亮的玛瑙,透过半透明的青壳,似乎可以看见一颗跳动的心。而年幼的螺蛳,有的像米粒,有的呈钻石般大小,它们粘在草叶上,随水草漂啊漂,如躺在摇篮里头。
老家门前,有一条河,几乎成了螺蛳的王国。
出门,穿过一条青石小巷,就来到了水埠头。透过波平如镜的河面,可以看见水下的螺蛳。它们有的在河床上爬行,向前一纵一纵,腾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,像宇航员在太空漫步。有的在浅水处忘情地享受日光浴,悄悄顶开盖头,探出粉嫩的小脑袋,伸着一对蜗牛触角似的“天线”。有的一动不动,似乎睡着了,像嵌在河床上的一坨小化石。
水埠头,由长长的青石砌成,伸向河里,仿佛一条安静的青鱼。由于年代久远,水里的石面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苔。这里的螺蛳极多。当淘了米、洗完菜,将竹篮伸向爬满螺蛳的石面,来回捣几下,篮底就落下厚厚的一层。“叮当叮当”,幽微的金石之音,真好听!令人感到奇怪的是,水埠头的螺蛳仿佛怎么也捞不完。
为此事,我专门问过母亲,她回答:“大伙儿在这里淘米洗菜,烟火味浓,丰富的养料吸引了螺蛳,它们因此喜欢在这里安居乐业。”
由水埠头,我想到了木船。
有些渔民长年在河里捕鱼,木船便成了“水上人家”。做饭时,男人将船泊下,女人在船舷淘米洗菜,在船头生火。晴日里,炊烟笔直升起,遇到刮风,那烟便弯下身子,铺在河面飘啊飘,两者都好看。
我思忖,这些船烟火味浓,一定会吸引螺蛳依附。
果然,趁“水上人家”靠岸时分,我和小伙伴手持渔网,几步跳上船,朝船板底部捞下去,一瞬间,仿佛有一股电流顺着网竿流向全身,感觉螺蛳们像风中的栗子簌簌而落,心里不禁一阵狂喜。
果不其然。拎起渔网,发现螺蛳不但数量多,而且个大体圆。仔细想一想,它们随船同行,有时日行几十里,游历甚广,自然与众不同,非比寻常。
捞回的螺蛳,养在瓦檐下的大水缸里,犹如一团沉在水底的青云。
天亮了,胭脂色的晨曦映在水缸,如同幻境。低头一瞧,嘿!“云”散了。有的螺蛳粘在缸壁上,仿佛仍在酣眠。有的在晨练,将肉身探出壳,一鼓一鼓,仿佛在练气功。有的在缸底爬行,摆出不同的图案,让人联想起遥远的夜空那些神秘的星座。
养了几日,家里来亲戚了,一起扫墓后,该招待大家了。
母亲手持渔网,伸向缸里一捞,就是一兜螺蛳。此时,它们已将体内的秽物吐干净了,正好做菜。螺蛳肥美,做什么菜都好吃。那时的乡下,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回肉,清明吃螺蛳,等同于过年。
母亲以螺蛳为主题,做了油焖螺蛳、韭菜炒螺蛳、野菌螺肉汤等几道菜。
油焖螺蛳时,加入老姜、辣椒,淋上陈醋、黄酒,大火而烹,“咕嘟咕嘟”,越焖越香。热腾腾、油汪汪盛入钵里,让人直流口水。夹一粒入嘴,以舌尖顶住螺盖,轻轻一嗍,“哧溜”一声,真鲜呀,简直胜过人间一切珍馐。
韭菜炒螺蛳。青嫩嫩的头刀韭,白嫩嫩的螺蛳肉,皆是鲜物。两者一搭配,经油盐一炒,愈发鲜美,让人回味无穷,从此难忘。
该喝野菌螺肉汤了。奶白的汤,融入螺肉的软糯,还有野菌的鲜香,让人喝得啧啧称赞,感觉生活在水乡,靠水吃水,不失为一种幸福。
听母亲讲:不知哪一年,正值清明,一位客人吃着螺蛳,正想盛赞它的鲜美,却一时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表达,正在搜肠刮肚之际,忽然瞥见门前河里有一群白鹅嘎嘎叫着游过,不禁脱口而出:“清明螺,赛肥鹅。”此言,成了乡间一段佳话,流传至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