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浙江台州护龙寺左侧的石拱桥上去,我开始徒步南黄古道。
山野、林木、人流,一个尽可能广阔的疆域在我的面前徐徐展开。正是朔风渐厉、夜霜潜入的时节,沿途的树木绚丽而壮阔。路口的古樟逾百年而不衰,高大挺拔,须得抬头仰视。树干粗壮龟裂,须得数人合抱。树冠广展,如浓云泼洒,如巨幡张挂。墨绿色的叶子一片挤一片,像千军万马拥聚,几乎盖住了枝条。冬日的薄阳射下几缕明亮的光线,银杏仿佛涂抹了金箔,满树明亮的娇黄,透露出慈柔宁静的气息,让我产生如在梦寐的恍惚。
愈往山里走,树的品种愈丰富。零星几棵黄栌,像是隐士现身江湖。苍黑色瘦瘠的枝干,向上擎着简洁的线条。枝梢上悬着三两片残叶,似是淡墨洇染的宋人古画。很大一片马尾松林。松树躯干挺直,已经暴露出不可违逆的枯瘦。不再是尖利的武装,每一根松针都显得蓬松柔软。曾经紧实的青绿色松果层层分散,成为硕大的棕黑色松塔,散落在地上。用脚步丈量每一寸土地,舒爽的气息时时提醒我:此刻,我与脚下的古道、眼下的季节,血脉相连。
一条宽逾两米的幽曲山径,凝重地躺在大山里。每一块山石各自独立,又被泥土、蓬草粘连。这些石块,匍匐在岁月的烟尘里,倾听鸟鸣和虫吟,收集来去匆匆的步履,早已磨蚀掉最初分明的棱角,以古朴结实成就沧桑美。
探访古道,就是这样走近,追忆过往。南黄古道位于天台、临海交界处,全长约12公里。它源于北宋初年,兴于宋代,盛于明清,被称为“台州人的茶马古道”。千百年来,不知有多少贩夫走卒、富商巨贾,朝夕奔波,在山与海之间架构一条通道,源源不断地实现食盐、茶叶、瓷器、丝绸等商品流通。这条古道上,也曾飘过儒生的青衿和襕衫。郑广文曾被贬为台州司户参军。处江湖之远,照样可以忧天下苍生。他在临海设学馆,选拔民间子弟入学,亲自任教。自此,台州文风兴盛。不知有多少读书人背负箱箧,穿越古道,上京赴考,期待青云直上的荣耀。这条古道上,还曾挽住僧侣的芒鞋。南宋时,在距古道几十公里的天台县城,出了戴破帽摇破扇的济公和尚。他喜打抱不平,善治疑难杂症,流传下众多佳话。古道曾是他讲学开示的场所。
古道阻且长。动辄累日的行程中,旅人难免遭遇风雨雷电,太需要一处歇脚的地方。供路人落脚歇息的敞开式建筑,当地人称“路廊”。南黄古道多路廊,基本不用砖瓦,而用山石砌筑,野藤茅草覆顶。路廊通常低矮狭仄,内置石条长凳木墩,可容十几二十人短暂休整。古道穿过一处观音殿,三间屋面,两端山墙开拱门。听说,挑石垒墙都是当地先民自觉组织,早年还有当地老人自愿烧茶供奉。修桥铺路造凉亭,是儒释思想熏陶下,百姓修行积德的善举。路廊虽然简陋,却可供路人歇息补给,甚至凑合睡一宿,蓄满力气,再继续跨山越岭。
如今,随着户外徒步活动兴起,南黄古道焕发出别样风采。每年11月底开始的一个月内,古道丹枫争艳,长三角一带的徒步队伍络绎不绝。
从望海尖分叉路往右拐,枫树最集中。山之姿态,得枫而妍。植物在衰亡之前,一般会暴露败象。但是,枫树在山野中突兀,呈现的是生命的高贵与尊严。厚厚的树皮、黝黑的树瘤、层叠的褶皱,讲述着岁月的漫长。一株株古枫撑起繁密的枝叶,有波澜壮阔的声势,隐约有“飒飒”声如涛。无数红黄叶子被长长的叶柄托举,闪耀着金红色的光芒,像节日的焰火在升腾。有不少枫叶卷着叶缘,摇摇晃晃地飘下,如蝶影坠落。它们似不甘心,随一阵风、一阵脚步飞起来,偏在不远处又掉下来,打着旋。那是生命深长的咏叹。路过的人不忍踩踏,拾起一两片,捏在手里把玩。
北宋画家郭熙说:“山以水为血脉。”倘若没有水流,大山就会显得生硬。从分叉路往右拐,远远听到水声轰响不绝。南黄古道上的瀑流,是缝合山与山的粗线,是高山上渺小的源起,集沿途细流,从山顶穿泻于石罅之间。乱石参差,水流被阻。它激愤,它咆哮。它拼尽全力组织冲锋,终成一挂飞瀑高悬。秋冬之时,林寒涧肃。龙穿瀑很难造就自身的大气磅礴,竟是素绢一轴,靠着崖壁,楚楚有致。水流或伏石而出,遇到树木,纠缠推搡,以至杂树裸露根须,或跌石而下,向地下岩层渗透,化作潜流,滋润肾蕨一丛丛地茂盛。涌泉瀑疾徐不一,顿挫有韵。待水流在谷底探成一泓清潭,几乎看不到波纹的皴染,却似明亮的镜片,可以映照青黑色的山石和曲折的山背线交错重叠的立体影像。斜阳打下来,红枫林宛若潜在潭底的一幅画。
走完古道,回到前杨村路口,不由自主地在南山秋野集市停下脚步。依村道排开的小摊,兜售的是农家特产和各式小吃。霉干菜和笋干,是春末晒的,色泽深浓,带着舒缓而沉静的暮春阳光气息。当季园蔬中,白萝卜水灵灵地胖,红萝卜是清瘦少年的模样。乌皮菜,茎秆矮,叶片宽且厚,打着细碎的褶。问了价格,都是几块零钱可以打发的低。我正犹豫,卖菜的老太太开口了:“山里的菜,放心吃。经霜的菜,鲜甜。”老太太眼角结了细密的皱纹,褶里藏着暖意:“用猪油炒,老实特别好吃。”
我在各色口音中来来去去,被热血沸腾的人气感染着。一口大铁锅,灶膛里柴火哔哔剥剥,粗豆面在牛骨汤中翻滚至浓醇,几个笋片浮漾,发出奇异的香气。5元钱端一碗,“哧溜溜”地喝。体内有热气漫过,舒坦从胃部直抵脚底。尚不解馋,再添一块温热的麻糍。现场在加工。这种家庭摊,一般男人负责挥动石杵,女人不停地在石臼翻动粉团。越捣越韧,添了艾叶的麻糍出落得青翠动人。在案板上,擀成一厘米左右的麻糍皮,切一块,往中间塞馅,再揉成圆饼模样。馅料丰富,豆沙馅、红糖芝麻馅、霉干菜馅,随各自喜欢。咬一口,典型的台州“糯叽叽”,就像此次古道之旅,回味悠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