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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过苍翠的山峦与幽长的隧道,终于到达福建屏南龙潭村。南国秋日的底色泛起了金黄。

抵达时,日当正午。澄澈的阳光,从云端,从山间,从黄墙黛瓦的厝顶上,从穿过枝丫的长风里,暖融融地洒下来。目之所及,皆覆着一层灿白的光芒。

大自然是世间最优秀的调色师。远山的灰绿与苍穹的碧蓝交织盘结,宛如淡色水墨画,悬于古村之上。近处的葳蕤又悄然掺入霜白、黄褐与酡红。沉淀两季的绿意略显颓老,却将昔日盛放的生机浸透在碧水间。小溪潺潺,自岩石上轻盈跌落,携带着满坑满谷的翠绿记忆,汇成一曲明快的小令,注入远山悠长的韵脚。溪边的柿子树上,缀满红彤彤的果实,是大自然的朱砂点缀,烈烈朝晖般,点燃古村的活力与生机。秋山如妆,明净绚丽。

龙潭村距今已有600余年历史。它藏于大山的褶皱里,如同一枚古老的印章,烙印在岁月的宣纸上。朋友告诉我,村子旧称龙潭里,小溪唤作西溪。相比于龙潭村,我更偏爱这个旧称。一个“里”字,便把这“龙潭”的气势收束起来,平添了些许古意。

在这里,时间是最细腻的雕刻家。它以无声的笔触,刻画出岁月的肌理。村子不大,西溪穿村而过,夯土实木的双层民居沿溪而立。这些古厝大多建于明清时期,黄泥墙斑驳,黑瓦片厚重。最妙的是弯曲的屋檐,线条如山峦般高低起伏。两侧飞檐犹如鸟儿展翅,伸向群山的怀抱。

我循着西溪一路向上,再转入幽静的石巷。一路走来经过的人家,门窗大多敞开或虚掩着。入冬前,村民纷纷在自家门前晾晒稻谷、竹笋,还有腊肉。不知谁家的黄狗卧在墙角,沐浴着午后的阳光。此时,被秋阳晒透了的村子,就像一位悠闲的农夫,倚靠在石凳上,眼皮微阖,耳边是溪水叮咚的声响。一时间,我竟有一种阡陌交通、鸡犬相闻的时空穿越感。

随意走入一间餐厅,选个靠窗的座位。虽未到饭点,老板依然热情地张罗餐食。不一会儿,便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扁肉。老板年轻时外出打工,两年前才返回家乡。他自发地向我讲起村子的故事。

在他的记忆中,儿时居住的老屋在风雨中逐渐颓败坍塌,被人们遗忘在光阴的角落里。这屏障般的大山,虽保留了古村的风貌,却也阻隔了家乡的发展。为了生计,他同村里的很多年轻人一样远赴他乡。直到前几年回来探亲时,他惊喜地发现那些衰败的老屋,正在被匠人们以传统工艺逐步修复。溪水潺潺,瓦片悠悠,村落不仅恢复了往昔的样貌,还增添了好些艺术气息。很多古建筑被改造成书屋、博物馆、音乐室。村里还建起公益画室,免费教村民、游客画画。他骄傲地告诉我:“在这里,人人都是艺术家。”我虽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,却依然被龙潭村重获新生的故事深深打动。

暮秋的日光从稀疏的云缝间漏下,斜阳被流云赶到天边。我面前的汤碗已见底,残留的汤汁散发出最后一缕香气。我放下碗筷,目光穿过窗户,投向那抹热烈的暖意。枝头的柿子在风中翻涌,红得灿烂,仿佛要将秋色尽情绽放。干瘦的枝干遒劲,每一处疤痕都是积蓄新生力量的证据。

离开餐厅,我漫步在龙潭村的小巷里。夜幕如绸,灯光星星点点,仿佛是天上的星辰坠入人间。按照餐厅老板的指引,我找到龙潭村29号,公益画室的所在地。画室青砖砌墙,简朴厚重,里面的空间被原木围栏分成三层。墙上挂满风格各异的画作,不少人正专心创作着。

这时,一位阿婆吸引了我。她端坐在画架前,发髻间流年斑驳,皱纹爬满眼角。她身着洗白的褐色外套,袖口处还套着蓝色的套袖。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指节分明、干枯有力的手,此时正紧握画笔,粗糙的指尖上绽放着靛蓝、墨绿的油彩。

我的目光追随她的笔触,缓缓落在画布上。画中,那黄色的墙、乌黑的瓦、褐色的门柱,以及垂下的两串红灯笼,无不透着熟悉的气息。门前一侧,晒簟上铺满了红的辣椒、紫的茄子、橙的南瓜、绿的萝卜,满满当当,好像要从画布上溢出一般。另一侧,一只昂首阔步的大公鸡,红冠翠羽,满是童趣。

画布上的景象如此生动,我不由得再次将目光投向阿婆的手。那是在灶台前添柴做饭的手,是在溪边青石板上洗衣的手,也是在村后梯田里割下沉甸甸稻穗的手。而现在,这双手正紧握画笔,勾勒出她对生活最质朴、最真挚的期盼。

我不敢打扰,悄悄退出画室,但阿婆的双手却久久萦绕心头。明暗交错间,我忽然理解了老板那句话的深意。

在这里,艺术不是高高在上的殿堂之物,而是源自这片土地、流淌于日常生活的真挚表达。它可以是诗,是画,是音乐,是雕塑,是一切源于生命的直觉,更是乡民们在庸常岁月里不曾诉之于口的对土地的深情依恋。

那一晚,我栖身在古朴的民宿,做了一个悠长的梦。那源于山野的馈赠,那来自岁月的雕琢,还有阿婆笔下的斑斓色彩,都让我的梦境如画般丰盈、绚烂。

清晨,我在清脆的鸟鸣中悠然苏醒。山色朦胧,笼罩在轻纱般的雾霭之中。我踏着晨露,告别龙潭村。回首间,几处人家的屋顶上袅袅升起了炊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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