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隔半年,我又一次来到成都蒲江甘溪镇明月村。
阳光穿过树林,从一枚鹅卵石滑向另一枚,在村口的黄泥墙上撞出无数个自己。那些光与悬挂的蓝染彼此映照呼应,也与无数陶器一起,在邛崃山脉中神秘地呼吸。
甘溪镇自古就有烧制陶瓷的传统,陶艺是明月村打开外界的钥匙。好几百年,明月窑的柴火不曾间断,仿佛是先祖传递下来的火炬。其出品既秉承邛窑的优良传统,有隋唐陶瓷的文化韵味,又融合了景德镇陶瓷工艺的创意和技法。只可惜,在“5·12”汶川特大地震中,明月窑窑身破损,从此封闭了火热的胸膛。
幸而,还有来自艺术的回响、泥土的呼唤。许多陶艺师在隐形的召唤下,陆续进驻明月村,与当地的老陶艺人重构出新图景,让明月村陶艺焕发别样的生机。
火痕柴窑工坊,以传统柴窑炼制技艺为主。特殊的木柴落入院子里的砖窑,经三天三夜不断投柴,炉内温度可高达1300多摄氏度。手工拉制的陶坯并未上釉,赤裸裸地承受烈火的烧灼、烘烤。人塑造陶形,火定其花色。不同质地和状态的柴灰浇在陶坯上,呈现不同的图案和色泽,每一件都是孤品。
从青到灰自然过渡,鹅黄的边界又慢慢泛出乳白……从造型精巧的茶具到朴拙亲民的瓦罐,每一件陶器,似乎都漫不经心地重现一块泥土涅槃后的姿态,又分明通过图案、色彩和线条的差异,阐释出制陶者利用器物传递情感时,所要表达的精髓。
相较于火痕柴窑制陶的精专,明玥里陶坊的陶器有怡然自得的妙趣。绿意盎然的仙人掌爬上泥巴院墙是多年前的事了,叶片肥厚宽大,四散的尖刺像随时准备在夜里刺进一轮明月。
一个小伙子坐在明玥里的院中,背对着仙人掌,正用小刀雕刻一个陶坯。黄色的泥屑一点点散落进脚下的瓷盆,渐进式的细圆长柄,连接着一个圆形的凹槽,勺子的雏形便诞生了。他说,接下来,陶坯只要简单上釉,再经柴火高温驯化,就会成为他身边摆放着的同款成品。而展览架上的笔筒、茶壶、咖啡套杯,这些看似简易的粗陶,每一样都要花费他好几天的工夫。
小伙子高中毕业,到部队当了几年兵,回家随祖父学了陶艺制作。他结合自身的情况,审时度势,以强大的自律屏蔽城市带给他的诱惑,在自家开了这个陶工坊。能用手艺养活一家老小,成了他乐意坚守的事业。
那天并不是节假日,院里一排排制陶体验的位置全都空着,但从墙上的照片可以看到昔日热闹的场面。从制陶的流程图上也可以看出,从调泥、揉泥到旋转拉坯,这种亲密接触泥土、利用泥土的方式,拉近了人与自然的距离,填补了在社会高速发展过程中,某些生活体悟的断层和裂缝。
雅净的蓝染,也是明月村亮丽的招牌。儿童、画家、布艺爱好者利用天然染料,在一块块纯色棉布上渲染出自己想要的图案,像借着月光在黑夜里抵达家园,带着无限憧憬。
青青的板蓝根实在太柔软了,在木桶或陶缸内浸泡两三日,叶片便从枝条脱落,开始细碎沤烂,一旦与生硬的石灰互相碰撞,就会吐出体内的“血”。但那已经是包容的“血”,它忘我地流淌在土布上,塑造全新的生命图像。它像蓝汪汪的天空一样托起云朵、花束和各式虫鱼,还有雾气散开时肉眼能够看见的邛崃山脉,以及凌空苍山的一轮明月。这些布料又被剪刀拆分组合,被缝纫机固定在衣裙上、挎包上、玩偶上、帽子上,还有一件又一件的裱画里。
当一个人穿上蓝染衣衫,便是把自然穿在了身上,是去掉华丽雕琢之后,袒露野性与艺术结合的原始之美。
爱笑的小菊是个甘肃姑娘,大学毕业后跟随男朋友到了明月村,在岚染工坊做了销售扎染制品、引导游客体验扎染的工作人员。店主是当地扎染界的名人,店内的扎染制品从图案到款式设计,全都融入了新时代的审美意趣和时尚元素。无论哪种类别,都已经将乡村的朴素与城市需要的新兴消费市场接轨,并不孤芳自赏。
缝纫机忙个不停,单大姐在为一款手提包扎边。她曾是城里劳保公司的缝纫工,为了照顾老小辞职回村,做了一名乡村艺人。她将蓝色双层布包成品拿在手里,欣喜地说,没想到如今既能吃到自家的粮食蔬菜,还能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资。
我们利用陶土的黏性和柔性,由老陶艺人指导,创造属于自己的作品。在转盘的旋转中,掌握不同的力道,产生不同的造型,就像趁此机会掌控自己的人生。接着,又削掉多余的碎屑,我们越来越频繁的焦虑、无止境的欲望,仿佛也跟着点点凋落、萎缩。陶坯勇敢地躺进烈焰,干柴以不可预知的燃烧状态,柴灰用无法想象的坠落方式,使陶坯产生未知的花色和肌理,就像在平淡的人生中遇见幸福和惊喜。
我们利用洋葱皮、姜黄、芙蓉、葛根、苏木等植物,浸泡出不同的色彩,在天然棉布上填充思想的构建,在无限可能中找回生命的本真。桌子上的剪刀、纽扣、针与线……针尖在花布上进进出出,仿佛这宁谧的空间有祖母的身影,有从远古走来、生出第一个人类的母亲的身影。
明月村能吸引人留下来的秘诀,正是用自然打通我们遗失多年,安心沉浸于质朴状态的思想沟渠;还原我们手掌上渐渐遗忘的,那些先祖曾经摩擦过的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