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浙江三门健跳码头上船的时候,晨曦甫露。雾蒙蒙的海面,完全没有凶蛮脾气,舒展着细碎的波纹,折折叠叠,推向未知的辽阔。渔船载着我们,驶向苍茫的远方。
出航20分钟后,雾气消散,海面陡阔。海水被渔船撕开,翻涌白沫。暗潮裹挟白沫,交织,堆叠,推推搡搡地垒成碎涛,是一簇簇青碧的土丘,与天边的浓云呼应。往远处看,大片的海面依然安详如眠。
船老大伫立船头,手握方向盘,目视前方。三个船员在船尾,用两根粗绳将渔网拴起来。机器将长绳一圈一圈地往里绕。“一,二,起!”船员齐心协力,扬起双臂,将硕大的渔网抛出去。渔网在半空中撑开,扯成一片炫目的洁白,迅速地下沉。我们纷纷感叹渔民的气魄。风里来浪里去的男人,被磨砺得强壮结实。他们身上,有风浪的气势,也有日晒的印痕。
“五子岛快到了!”船老大提醒。
我们都跑出来,观瞻三门湾的全景式展示:不知何时,红日普照,云朵锃亮地浮在头顶。视线尽头,是海岸弯曲的弧线。踏道山、鸡笼山、门头礁、百亩田礁……一个岛礁又一个岛礁,踊跃地奔跑过来,从西北向东南方向排列。岛屿起伏,岩崖耸峙,杂树浓妆翠影。也有长岛横卧,似浓墨泼洒的楷书“一”字。礁石的轮廓生硬,像刀劈像斧削。视线毫无阻挡,更远的地方,还是海,还是岛,还是驶近又远去的渔船的影。流动的抛物线,跳跃的墨点,以及波涛粗率的皴擦,在茫无涯际的阔大中,漫不经心地显露形迹,正是山水画拥而不塞的空间感,正是“台州地阔海冥冥,云水长和岛屿青”的诗歌意境。
突然间,一座庞大的“骷髅”引起了我们的惊叫。船老大解释说,因为长期的海浪冲蚀、海潮撞击,岩石已经被掏空了,徒留形似鸡笼的外廓。乱石穿空,不复峥嵘的鸡笼山,却是鸥鹭得天独厚的洞天福地。成群结队的海鸟振动着灰白色的翅翼,疾飞,盘旋,俯冲,靠近我们的船舷,随即快速撤离。它们在天地之间,留下“呼啦啦”的喧响。音节短促,声调高亢,近乎呐喊,简直要震动岛上的草木、海里的游鱼。那种生命的躁动与奔放,久久地盘桓。
三门湾,不光赐予我们赏心悦目的海景,更大的恩赐是海鲜的盛宴。“收网了,收网了。”航行了一个小时后,船员发动拴着网绳的牵引机,绳子一圈一圈地收拢。待渔网游出水面,我们攥着网绳,双手交替,一齐拉网。很沉很沉,片刻之间,手掌出现鲜红的勒痕。古老的三门湾,处于我国“黄金海岸线”的中段,气候温润,泥沙底质,蕴藏着丰饶的珍品,是“鲜甜三门”取之不竭的大宝库。哇,哇,几十公斤鱼虾蟹躺在船板上,鲜灵灵地晃我们的眼。梭子蟹的耀武扬威是有底气的:雄蟹壳背上的茶绿色和雌蟹壳背上的紫绿色,幽幽闪着光。除了能将手指刺得鲜血淋漓的粗壮螯足,它们还有冷漠而不可一世的傲慢眼神。梅童鱼,是小家碧玉模样。它们身材娇小,大的长不过一掌,小的才几十毫米。全身披覆又小又薄的金鳞,只在尾鳍和背鳍的边缘露出隐约的青黑色。眼眸亮晶晶的,好像要溢出一点柔情来。嘴角微启,连同猩红的舌尖,垂着黏液。
船上的佳肴,平易近人。烹煮方法非常简单。连料酒和食盐都不用添加,一勺水,几个姜片,梭子蟹是清蒸的。清蒸对食材的要求过于苛刻,正如敢于素面朝天示众的明星,清汤寡水待客是需要极大勇气的。当然,三门湾的梭子蟹有这份自信。这份自信来自吃客与食物之间的零距离,从海里捞起到入锅再端上餐桌,不过半个小时的事,根本不用担心梭子蟹会因为长途运输或水土不服而走色变味。煮熟的梭子蟹,背壳已经变化为朱红色。剥开蟹壳,娇黄油亮的蟹膏和瓷白鲜韧的蟹肉,不仅是秀色的展示,也是赤裸裸的食诱。蟹膏香,蟹肉鲜,丝丝缕缕地与齿舌纠缠,一种淡淡的甜滋滋的味道。哪里顾得上斯文,我们干脆站起来,直接用手抓,用嘴啃,忙里偷闲地漏出“好吃好吃”的溢美之词。龙头鱼、虾、杂鱼是同锅煮汤的。自然本味,根本不用酱料、味精提鲜。汤汁随着冒出的小气泡摇晃,红虾黄虾白虾颤巍巍地浮沉,有点欲语还休的娇羞。龙头鱼,因嘴巴斜裂会龇出V形排列的尖牙利齿,颇似龙头而得名。与其他小伙伴一番耳鬓厮磨后,它立刻发生化学变化:肉身柔嫩松软,鲜顺滑溜,筷子一碰就碎。因此,人又称其为“豆腐鱼”。
为了抗衡时间对鲜味的破坏,渔民掌握了很多加工技术。用食盐浸泡,以白酒少许杀菌激味,叫作“炝”。我们在船上吃到的炝蟹,果冻一般晶莹润滑,直接吸食,触到丝绸一般的细腻温软,嗅到轻柔的咸鲜。而借助海风和阳光的力量,曝晒龙头鱼,可成“龙头鲓”,据说肉质紧实鲜香,是下酒的好菜,可惜我们没有吃到。物尽其用,食尽其美,不仅是渔民对大海馈赠的感恩,也是近乎艺术的生活方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