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来惭愧,我是进入中学后,才掰扯清楚“处暑非暑”这个常识的。
彼时,语文老师讲到《岳阳楼记》中的“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”,顺带聊起了“处”字的其他释义。他说,在一部分文言文中,“处”字还可以表示停留、停止。话音刚落,“处暑”二字就作为典型例子,出现在了黑板一侧。
我愣住了。一直以来,尽管背熟了二十四节气,记得处暑位列立秋之后,我却因为一个“暑”字,而习惯性地把处暑误解为夏天的节气。这堂课后,我查询了许多资料,终于在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里找到了处暑非暑的直接证据:“处暑,七月中。处,止也。暑气至此而止矣。”
如果说立秋的风吹灭了夏日嚣张的明火,那么处暑便是暑气的最后一颗火星沉寂的时刻。对此,我的闽南阿嬷有句俗语再贴切不过:“处暑跨,暝冷日热。”意思是过了处暑,秋天开始清扫门户,昼夜温差越来越大,白天还是热的,夜晚则凉意渐深了。在东南沿海,泉州的夜,海风呼啸,再穿单衣已经太过单薄。白天的热只是表象,太阳耍着假威风,常常一到午后,热气就匆匆偃旗息鼓了。
身处都市,常常就淡忘了节气。幸好,我终究还是解开了对处暑的误会。无独有偶,在泉州,另一位与处暑十分搭调的“同道中人”——姜母鸭,却直到今天都没有摆脱被误解的宿命。
这是一道从不缺席闽南人处暑餐桌的美食。其地位显赫的一部分原因,是鸭肉本身就和处暑十分契合。中医认为,鸭肉味甘、咸,性寒,可滋五脏之阴,清虚劳之热,养胃生津,所以古时就有用鸭肉清扫夏日余热的传统。
另一部分原因,则出在“姜母”上。是的,姜母鸭,并不是许多人想当然以为的姜煲母鸭,而是姜母和鸭子的相会。所谓姜母,是指姜种在地下深埋数月,处暑时节再次出土的蜕变。“姜还是老的辣”,姜母的辣相当沉稳,足以消解初秋若隐若现的凉意。
鸭肉清暑气余热,姜母慰初秋新凉,又有着同样容易被误解的名字,难怪姜母鸭在泉州能成为处暑的最佳拍档。深褐色的姜片和鸭肉完美融合,姜片熬进了鸭肉的甜香,本身的辛辣气息还能替鸭肉去腥解腻。初秋时节,一口姜母鸭下肚,胃里暖洋洋的,手脚也沁出汗来。
姜母鸭还自带一股霸道的香气。每个初秋,贩卖姜母鸭的小店都因这香气而热火朝天。多数客人原先都是无意路过,直到那阵从街头飘到巷尾的香气把人诱引到店外,看见热腾腾的水汽在一排排砂锅上蒸腾,人心,就不自觉地热起来了。
在泉州,处暑的另一重身份,是闽南传统节日“普渡”。古时候,由于初秋丰收,处暑也是庆贺丰收、隆重祭祖的日子。普渡继承了处暑的这一意志,整个农历七月,泉州的普渡声势浩大,各个村落轮着日子开宗祠敬天地与祖先,戏台前灯火通明。各家都铺开宴席,款待家人与亲戚来客。
阿公逝世后,家里的普渡日只剩下阿嬷一个人操持。去年,村里的普渡日恰好和处暑撞了个满怀。阿嬷是家中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,她颇有经验地说:“不用看日历,夜比前天凉,便是处暑来了。”当天,她一大早忙活开来。养了小半年的鸭子被拎到庭前,和提前挖的姜母一起,用老砂锅盛着上了柴火灶。
我家共有两口灶,另一边热锅炸酥肉、芋头、紫菜等炸物。晌午之前,烫手的炸物已统统拿小红碗装好,又在宗祠的供桌上一一摆放整齐。傍晚客人到时,姜母鸭的香味老远就闻得到,餐桌上热热闹闹铺开七八道菜,亲友觥筹交错间,父亲给阿公遗像前的酒杯里也倒满了烧酒。
那天,戏台开戏的鞭炮声震耳欲聋,我一不小心,把一片姜母当成鸭肉送进了嘴里。辛辣麻痹口腔的瞬间,秋夜的凉意瞬间消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