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李 哲
顺着东营黄河路一直往东开,尽头便是大海。在城市待久了的人步入田间,会被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惊艳;在大地上奔波久了的人走到陆地的边界,也会被一望无际的蓝色海面惊艳。导航播报已抵达目的地,及腰的水泥围墙将视野封死。坐在方向盘前的我幻想着围墙那边的海,右拐掉头,路边停车,起身远眺,七分诧异,三分失落,竟然不是海,而是一片无垠的滩涂。
满眼的褐色,不长草木,乱石丛生,死气沉沉延伸到天际。唯一的灵气,是在蓝天与泥土之间掠过的无数小白点。明乐闸下,自西而来的水缓缓流动,两岸手持鱼竿的中年人寂静无声,生怕弄出声响惊跑了鱼儿,但掠过天际的鸟儿并无此虑,海鸥叫声高亢尖厉,鹈鹕啾啾不停,天鹅叫声悠扬清亮,一同为宁静的这里注入了生气。
路边停靠的轿车大多来自周边地市,淄博、滨州居多,也有零散的远来车辆,徐州、太原等。不可思议的是,还有一辆来自海口的车子,它该有怎样的执着翻山越岭,又经历了怎样的长途跋涉,才从天涯海角的南海而来,一睹这北方渤海的滩涂。
即使在三伏天里,海边的风依然凉爽湿润,时而从东面来,时而从南面来。我背向夕阳,皮肤与衣服贪婪地享受着浓郁的水汽。去哪里看海,成了日落前我亟须解决的事情。依赖现代科技,手机告诉我继续向北走,那里有一片蓝色的海。
从南海铺北行,一处山坡前立着一块显眼的牌子——金泥湾。久闻大名,我兴致勃勃地准备买票入园,售票小哥却微笑地向我摇了摇头,“已暂停售票。”此时从海的深处驶来一辆巨型拖拉机,车斗里载着不少人。孩子们在大人的陪伴下“全副武装”,花花绿绿的小桶里装着小铲子、长夹子等。
一只鸟正站在水洼中的高地上对着夕阳沉思,它们的胆子终究是要大一些的,即使拖拉机路过,或远处响起鸣笛,它们始终处变不惊,用见过大风浪的眼睛藐视着四周。售票小哥说道:“快要涨潮了。”我眺望着,丝毫见不到一点蓝色,又好奇地问道:“海水会涨到这里吗?”他点了点头。我转头又望向远方,那将是股怎样的力量?海水又将以怎样的速度淹没这片荒芜?
既然没有见到海,那就不能再停留,继续向北走。海不来见我,那我就去见海。不足三公里处,我终于见到了蔓延至堤岸的海水。一位母亲领着小女儿正在海里蹚水,我随心问道:“水凉吗?”女人操着浓重的东北话热情地回答,“正温和。”夏日大海的乐趣,一半来自这份温暖。
站在离岸十余米尚未被海水淹没的一块礁石上,我热情地等待着,想看潮水将以怎样的方式淹没它。我用过很多种方式计算时间,电视广告大约一分钟,等地铁大约三分钟,机场检票要提前一小时到,而站在这里,我第一次用涨潮的方式感受时间。海面蒸腾的水汽湿润着鼻腔,困扰我整个春夏的鼻炎缓解了许多。将眺望远方的视线拉回脚下,水面摇摇晃晃,不觉一阵眩晕。
风吹过大地,玉米弯腰,柳条微扬,杨树的树冠晃动不止,就连匍匐在地的小草也用自己的方式描述着风的样子。柔软的花草树木总是在上下起伏,因为它们都是有根的生灵。我立在海中,飘扬的衣角与海浪拥有相同的波纹。面对大海,风也只能让它做些平面运动,每一个浪尖如同一座山巅,一山波及一山,一波推及一波,像极了曾在横断山脉见到的那番波澜壮阔——在岁月长河里,山不也是地球的波浪吗?
岸上,小狗的叫声急促又猛烈,小商户正在收摊。主人吆喝一声,“走了”,小狗息了声响,汽车发动机的动静也渐渐远去。海里除了觅食的鸟儿,还有一根根五颜六色的“柱子”,拖着长长的红飘带。它们总在我视野里做着规则移动,多次留心后才辨识出那竟是人群。一旁照看孩子的女人为我解了惑,“他们是赶海的渔民。”又指向岸边,“看,那就是他们的东西。”六只白色大空桶正安静地匍匐在地。
一道残阳红透了整个海面。不一会儿,夕阳就在我眼前没入浓云之下,蓝色虽被调低了亮度,但继续维护着它的主角身份。渔民们一人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长布袋向岸边走来,临近了才发现是一群妇女,有说有笑,健步如飞。粉色头巾包裹严实,长舌帽子压得很低,与口罩之间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走在最前面的女人嗓音嘹亮,像是一位领头的将军。她先登岸拿下一只白桶,并抓起一把圆网铁筛子,另外两人将布袋里的战果倒出。“女将军”熟练地左右旋转着筛子,筛出杂物和泥土,最后将剩下的蛤蜊、牡蛎、香螺等倒入白桶中。
一辆白色厢式货车早已停靠在岸上,穿着黑T恤的男人拿着笔和小本子靠着车门。女人们两人一组,合力将桶抬上陡坡,放在电子秤上。男人瞅了一眼公斤数,写在某个名字后面,这便是她一下午的收成。随着夜幕降临,结算告一段落,游人们也陆陆续续回到岸上,只有一群白鹭留在水里,继续为生计奔波。
人上岸后有重重的“后遗症”,被温暖海水浸泡过的脚丫儿久久不能适应鞋底的冰凉,而鞋子散发出的海腥味儿弥漫了整个驾驶室。开了一夏天的空调终于停歇了一个黄昏,我落下车窗,降下车速,海风吹透了整个车子。原路返回又途经了那片滩涂,它没有做挽留,我也没有再驻足。
午夜,车子才停进车库。一进家门,衣物被扔进洗衣机,还没干透的鞋子明日一早也会被送去洗鞋店。即将入梦前,迷迷糊糊袭来一个疑问:怎样证明我曾到过那片海?是高速路的通知短信吗?还是汽车仪表盘上的公里数?可它们终究会淹没进更多的短信或公里数之中。我仍需不断地上路与思考,追寻属于自己的答案。
一天24小时,一小时60分钟,这是客观标准。人走过时间之后,真正填满生命的,是那些记忆里的精彩片段,如海鸥掠过头顶,海水浸泡脚丫,皮肤吮吸海风,落日余晖铺满海面,白鹭闲庭信步,渔民满载而归……感受这些美好瞬间的我,便是漫长人生旅途中最幸福的我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