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俞天白
赛里木湖
(1983年9月8日)
我们向着伊犁进发……
一首诗,一部小说,有多大价值与收获,还得读一遍才知道。这首诗,这一部小说,到赛里木湖以及盘山公路西侧的高山峡谷才形成一个高潮,谱写出了最强音,然后戛然而止,将无穷无尽的余韵,延到下一个投宿点——果子沟。大概这就是西部边城伊犁,以其特有的表现方式诱惑远方来客的吧?
从乌苏出发,沿途均是旷野与不毛之荒山。从车窗望出去,迎着朝阳,旷野却出现了相当清晰的节奏感。此节奏,来自分明的层次:皑皑的雪山顶;嶙峋的山岭;倾斜而下,显得有些柔软的坡地,然后是旷野,淡淡的一层雾霭,从沟谷与旷野、山沟的连接处升起,由浓而淡,从低到高,蒸腾而上。虚虚实实,虚中有实,实中有虚,如幻如梦。在江南生长的我,也给这幅“米氏云山”图迷醉了。
再西行,是碱地。白花花的一片,远望如白雪。其间葱绿的一丛丛,乃刺棵子和酥油草。这种耐旱耐碱的植物,真值得赞美!
进入阿拉山口,碧绿如墨、烟波一片的赛里木湖骤然扑入眼帘的情景,成为我此生难以忘怀的记忆之一。或许一路上所见绿色太少,或许天气原因,这种绿,只能用“墨”字来形容。有一种叫“墨绿”的绿是不是这样,我没有研究,但在这一片绿色出现的一刹那,这个“墨”字,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跳入我的脑海。这个高山淡水湖不大,她就是以这种纯绿的天地之精粹摄人心魄。汽车司机仿佛理解我们的心情,在湖边停下,让我们下车尽情欣赏。我不由得直奔水边。白浪如雪,朔风凛凛(难怪这里的牧民都穿棉衣),水却不冷。掬而尝之,味甜。
上车,车沿着湖滨继续向西行驶。景色越发诱人了。右边是烟水苍茫、白鸥点点的赛里木湖;左边,是层次分明的一幅幅放牧图;峻岭上,铺着薄薄的积雪;其下是鹅黄的山峦和林木,皆塔松,墨绿的一片片,被人修整过一般的界限分明;再下面,就是黄中带绿的草地。说它“黄”,如衰草,因为此地已入秋,又因为下面是戈壁滩,泥层不厚,草易枯萎。不过,在游子眼里,这一抹黄色却使色彩更丰富了,望之柔软,如少女之肌肤,赋予了质感与弹性。其间,搭着一些帐篷、毡篷,是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居住的,四周放牧着牛群和羊群,也有骆驼。牧者骑在马上,牧狗在他们身前身后跑来跑去,悠然自得,一如仙境。有些帐篷正在拆除,可能就是这一抹淡黄,提示牧民,应该迁移到绿色的牧场去了。
过赛里木湖,经盘山公路,到了果子沟牧场招待所下榻,才知道,果子沟的“沟”,已经丢在身后了——或许根本没有“沟”。
瘦西湖
(1989年5月12日)
瘦西湖,文字记载,最早见于清初吴绮的《扬州鼓吹词序》,“城北一水通平山堂,名瘦西湖,本名保障湖”。至于以一个“瘦”字,赋予其与杭州西湖双美争妍的美学地位,却是乾隆元年(公元1736年)钱塘诗人汪沆的一首诗。
那年,汪沆慕名来到扬州,享受了市井的繁华,领略了这一美景,不由得与家乡的西湖做比较,赋诗一首:“垂杨不断接残芜,雁齿虹桥俨画图。也是销金一锅子,故应唤作瘦西湖。”在古代,以文科为主的社会模式,可以歌唱的诗词的影响力及其传播力,是很强的,正如“天涯海角”,何况是带着这般粉红色的故事。于是“瘦西湖”便传开了,并获得了“园林之盛,甲于天下”之盛誉。
可是,今天我身临其境,才发现数百年来,世人不仅误读了汪沆,还因误读,忘了追索最初何以以“瘦”名此湖的原意。不错,它与杭州西湖的差别,就在这一个“瘦”字。“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妆浓抹总相宜。”在中国语境中,总是将西湖比作美人。但这个“瘦”字,绝非汪沆所写的扬州美女使它堕落成了“销金一锅子”,把风流才子的荷包搜刮干瘪了。殊不知,来自山明水秀的钱塘江畔的这位文人,一定和来自那片水土的我一样,到了这里,第一感觉肯定也是“瘦”!这种“瘦”,分明是展现了湖光碧水而未有山色相衬的那种单一!山因水而显丰采,水因山而得妩媚。有水而没有杭城那许多起伏出节奏感的山林做衬托,不“瘦”都难。因其规模之小,与弯曲狭长婀娜多姿的走向,这“瘦”便传递出另一番神韵:摒弃了艳媚的那种清纯。肥有肥的美,瘦有瘦的秀,“环肥燕瘦”,各尽其妍,“瘦西湖”,一扫“抄作业”之诟病,而提升到了和杭州西湖同样一个级别,构成了双璧之美。将这样传神之笔,误解成销金窟里的罪孽,简直荒唐!
到此,我也相信,汪沆之前,人文荟萃的扬州,面对和西湖一样的这一湖碧波秀水,肯定从心底搜寻过许多名词,希冀替代“保障湖”,最后在这个“瘦”字上达成了共识,肯定出于这个道理!借了西湖之光,用一个“瘦”字,展示了个性,更道尽了山和水在生态美学上的奥秘,也揭示了世间万物相互依存的关系。说明,真善美的价值都不是单独能够体现的。
沙湖
(1997年8月26日)
今天到沙湖游览。沙湖旅游区负责人接待并做介绍。
这里本来是荒无人烟的沙丘,后来开发成宁夏主要旅游区。一般而言,南方有水没有沙,北方有沙没有水。此地开发成了有水又有沙的一块绿地。沙水之间都是芦苇。别处的芦苇是一片片的,此处却是一丛丛的,龟背竹似的。水中有二十八种鱼类,鱼虾蟹龟鳖都有,也有娃娃鱼,但只能生存,不能繁殖。还有鸟岛,有一百多种鸟类,有白鹤、鸳鸯等。
介绍罢,他陪同我们进了鸟岛。于是有了湖上泛舟的体验和对湖面细致的观察。芦苇果真与众不同,一丛丛,在湖水中排列出许多纵横交错、变幻莫测的港汊,不禁教人从“芦苇荡”,想到那个动荡、荡涤、荡漾之类包含着不安定的“荡”字。船进港汊,惊起水中鱼儿,鲢鱼竟跳到了船中!水是淡的,或许含碱,但我尝不出来。
到了鸟岛才明白,这里的所谓“岛”屿者,乃芦苇密集之处也,并非突出水面“漂浮”于水域的土地。栖息的鸟类很多,多为不知名的水鸟。正在构筑“观鸟台”。
弃舟上岸,到沙丘游览。这儿是供游客活动的景点。大家脱鞋去袜,赤足登丘。沙丘相当高,可见整个沙湖水域,也可见湖之阳,茫茫沙漠中此起彼伏的沙丘。有陡峭的沙梁,供我们滑沙,一试,有惊无险。有电缆车可以送我们上去一再滑行,不过要收费,每人十元。也可骑骆驼,我们不敢试。
乘快艇回接待处。我题诗一首:“西湖落西夏,阳澄绿夺沙。造化力神奇,只为大同家。”
(本文节选自《生命在路上:旅途杂记》,文汇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