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刘友洪
我常常立于三苏祠飨殿前,看着那块“是父是子”的匾额沉思。导游说,“是”在文言文中有“这样”的意思,“这样的父亲,这样的儿子”。但我总觉得这个解释很表面,没有触及本质。
这天,我穿过古色古香的纱縠行,进入三苏祠。这段行程,让我恍惚觉得,我是沿着时光之河逆流而上。回溯到北宋仁宗时期,我仿佛看到苏洵手执铁镐,将一株黄荆树苗栽植于他家井旁,不远处是他家书房。
我绕着苏宅古井,观察着眼前这株千年黄荆树。一截斗碗大小的枯死树桩直立在那里,向世人昭示着它曾经遭受的苦难。离枯桩半米开外,一枝手腕粗的黄荆树跃出地面,以接近倒伏的姿势,远远地顶着一蓬生机勃勃的树冠。树干的前端,已经加装了钢制支撑架。正值荆花盛开的季节,苗条的黄荆树向游人捧出缕缕幽香,一阵接一阵。
我查阅资料得知,数百年前,一场兵燹将三苏祠烧毁,这株黄荆树也未能幸免。但那时,“唐宋八大家”这个概念还未诞生,这株黄荆树还没有见证三苏父子在后世的崇高地位,它还不能死。于是,它的根部又顽强地发出了新枝,并茁壮成长。它如愿以偿,见证了一段历史的确立——“唐宋八大家”,三苏父子占三席。
这株黄荆树,是否映照了苏轼的坚忍不拔?或者说,是否是苏轼的生命韧性,在故土的另一种呈现?
苏洵为什么要将一株长不成材的黄荆树植于庭院中呢?
黄荆,其实就是“负荆请罪”中的鞭笞之物。它是一种灌木,生长极其缓慢。但它的荆条结实,有弹性,农村常用它编织篼篼筐筐。也正是由于这个特性,它兼具另一种功能——教育孩子,伤皮不伤骨嘛。因此,我从这株黄荆树中,不仅看到了生命的顽强,而且窥到了苏氏的家风家训。
作为土生土长的四川人,我当然知道祖辈都信奉“黄荆条下出好人”的道理。而今年过半百的人,哪个小时候没挨过长辈的严厉教育,没领受过“黄荆条”的威力?那种切肤之痛,至今回忆起来仍记忆犹新。我想,苏洵在庭院里植下黄荆树,就是要让苏轼、苏辙低眉抬眼,都能看到此物,以此警示苏家兄弟,不能因为年少贪玩而荒废学业,更不得目无礼数,造次非为。但是,小孩子哪有不顽皮的呢?“忆昔与子皆童丱,年年废书走市观”(苏轼《和子由蚕市》),那就用黄荆条让孩子们长长记性吧。我相信,年少时调皮捣蛋的苏轼、苏辙,肯定是受过这皮肉之苦的,不然年逾花甲的苏轼,怎么还会梦见父亲抽背《春秋》,深恐背不上来要遭罚,“怛然悸悟心不舒,起坐有如挂钩鱼”呢?
三苏祠内,像千年黄荆这样具有家风启迪作用的地方还真不少。漫步橘园、海棠园,可以试试能否发现“天石砚”的蛛丝马迹,进而联想到苏氏以砚传家的风采。仰望南大门那棵千年古榕,可以试试能否看见树上鸟巢,进而联想到苏轼、苏辙之母程夫人“不残鸟雀”的情愫。参观来凤轩,可以试试能否在墙上找到三苏父子读书的身影,进而联想到程夫人“勉夫勤学”和《三字经》“苏老泉,二十七,始发愤,读书籍”的故事。游览东西厢房,可以试试能否发现当年“足陷”之地,从而联想起程夫人“不发宿藏”的故事,进而找到苏轼“苟非吾之所有,非一毫而莫取”的潜意识出处?
润物细无声。游人一边参观三苏祠,一边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苏氏家风家训的熏拂。那些隐藏于“高冷”古籍中的传统文化,也得以借此走入寻常百姓家,体现并发挥其跨越时空的永恒价值。
这也再次印证了我深信的那个道理:伟大,或者崇高,并不一定是指石破天惊、震天动地,而往往越是低微,其指向越伟大,越崇高。
如今,三苏祠辟出专门场所,对苏氏家风家训进行展示。在式苏轩,常年设有“中国有三苏——眉山苏氏的家国情怀”主题展。展览共分四个部分,其中第二部分即为“三苏家训家风家教”,详细讲述了三苏家族先辈对子孙后代,在道德、治学、生产、生活等方面的激励与警诫,揭示了眉山苏氏的良好家风,是三苏父子“雄文直道”的力量之本、“笃行高志”的信念源泉、“锐于报国”的精神根基。
所以,在三苏祠,除了可以领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高峰、西蜀园林的精致,以及川西建筑的韵味外,还可以从不同截面去感受它、欣赏它,甚至说,可以从不同侧面接受教育、受到启发。这与苏轼著名的“八面受敌”读书法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从这个意义上讲,我更推崇那块悬挂于飨殿内正上方的中华名匾——养气。这里的“气”,不仅指孟子的“浩然之气”,也指苏氏良好的家风家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