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过北京留学路的人,记住了它的热闹。
这条路,好找,因为它不背静。转罢琉璃厂,逛完大栅栏,奔南一抬脚,到了。
路,几百米长,不算宽,大车开不进来。它有个旧名:牛血胡同。胡同北边,设过买卖活猪的集市。这一带,怕是以宰牛杀猪为业的人最为忙碌。说不准过了多久,屠牛贩猪之徒不见了,地名跟着生变:依谐音,“猪市口”易作“珠市口”;“牛血”音转为“留学”。一经雅化,皆不俗。
这里的“留学”,跟出国受教扯不上丁点关系。
胡同成了路。路旁瓦屋,门对门。铺户一家挨一家,卖油盐,卖蔬果,卖熟食,卖糕点,卖首饰,卖杂货,卖旧书,卖膏药,卖布头,卖蛐蛐。开饭馆、茶室、酒屋、浴池、旅舍、裁缝铺、估衣行的,还有剃头的、相面的、算卦的、镶牙的、点痣的,也抢着挂幌子。不起眼的小门脸,凑在一块儿,列成了大阵势。一副生活担子压在肩上,个个都打起精神为衣食而忙。各管着各的门户,死不放松,营生虽微,倒也过得去。登门的主顾眼瞅着一天天多了,响在半空的市声高一阵,低一阵,招诱好奇的心。头回来的人,眼睛不够用了,好像进了“小大栅栏”。路上一走,消磨个大半日,不稀奇。
这些全是明清及民国初年的光景了。
天下事,变动不居。往时的人,好些已经故世。现如今,有的字号湮失了,绝响于世间。究其始末,确定的时候不得知道,便是怀着恋旧之情,我也不能据自己的意思瞎猜,只得无言。幸而代有薪传,把有些场景留住了,一年又一年,压根儿没断。
巷弄同商市连为一片,定下的局面,住在这儿的人,平素也是见惯了的,竟弄得在家里待不住。出门遛弯儿,老街坊打个照面,停住步,扯些闲篇。正聊着,行客过来问路,不嫌烦,也不拿劲儿,紧忙连说带比画,把人家往想去的地方引,心肠热得不得了。棋瘾大的爷们,路边寻个角落,放张小桌,俯身对脸,杀一盘,任谁在近旁吵吵,都分不了心。上年岁的,腿脚不好,又不肯闷在屋里,搬个小马扎,院门前一坐,把过眼的种种当景儿看,快适得意。看迷了,满脸皱纹也慢慢舒开,子女不喊吃饭,不挪窝儿。
长昼的空闲就这样消去了。
外来的人,走得身疲,也饿得没了劲儿。别怕,可吃的有的是。朝店堂里一瞥,水饺、面条、包子、烧饼,多了去啦!足可撑圆肚子。可他们喜欢光顾的,却是两家店号不算老的铺子:宫门口和庆祥斋。一个馒头蒸得暄,一个糕点制得精。牙咀嚼而舌辨味后,自知那些夸扬的话,没白听。
留学路跟香厂路碰了头,闪出一个丁字路口。把口儿的高台阶上,馒头铺的门面躲不过眼。老板是位山东小伙儿。山东人不光会摊煎饼,蒸馒头也有一套。
乍出屉的馒头,喷香。豆包、花卷、麻花、蒸糕、牛舌饼、糖三角、菜团子、杂粮窝头、黄米凉糕,都是顺着百姓口味添出的品类。三餐中的常物,自是实惠吃食。
咬开豆包,馅儿足,细而糯。用料实打实,手艺又讲究,嘴再刁,也点头无话。口碑载路,不愁卖不出去,制量逐日济增,足可与馒头同食并传。我也独沽此味,有时买回一些,不为搁上自家饭桌:提溜一袋,用来敬客,挺好的。
不少游客,当街就吃。有个小胖子,饿坏了,狂买一大堆。豆包是刚蒸得的,他等不及弄两碟炒菜来配合,倚着阶前老树,趁热送口大嚼。吃得猛,一口气连吞四五个,食量颇豪。转眼便已塞饱,他撑得直揉肚皮。心神稳住了,气力登时回来。此君鼓腹闲行,见着糖葫芦,又来一串!
市招上标着“宫门口”三字。我原先以为,只就这名字说起来,买卖理应开在白塔寺那边——老西城的人,有几个不晓得妙应寺白塔下的宫门口胡同群呢?以前兴许是的,到后来,老板把铺子迁过来。起那儿,他家的生意就跟留学路傍在一块儿了。
庆祥斋,铺面不大。门前一过,那股甜香的点心味,好闻。很多人迈不动步了。有的没留神,走过了,赶忙拨转脚头。挤进去,人太稠,有点转不开身。没事儿,不碍的。谁叫绿豆饼、枣泥酥、果酱盒、虎皮卷、宫廷桃酥、肉松蛋糕、山楂锅盔、莲蓉月饼惹人馋呢。这么多好吃的,让人看花了眼,更尝不过来。再抠的主儿,也乐得破钞。更有出手狠的:抖开袋子,挑了这个,又拣那个,不歇手地往里装。瞧那劲头,似要将架上扫空。这种人不像成心摆阔:大老远来的,不能亏了自个儿。弹斤估两,沉甸甸,心里说:这趟没白跑!
照这个样子,够卖吗?不用犯难,货品备得足。多少种?铺家说,六百挂零!花样这般多,不问甜咸荤素,计值极干脆:一个价。这位还笑吟吟地迎着我的目光,多了几句嘴。我这才明白,敢情撑着门店的食品厂,在通州张家湾。糕点做好,入箱,装车,现往这儿拉,断不了货。张家湾,那可是北运河边的古镇呀!神思一偏,我像是朝那儿去了。
留学路之西,邱润初建起的东方饭店昂立百余年。一些鸿名赫赫的人物,因各种根由同此家饭店有了关联。
饭店开业第二年,五四运动的火焰朝天烧。6月的一个晚上,住进此处的陈独秀不畏“黑云遮天,灰尘满目”,上到对面的新世界游艺场屋顶花园,散发他和李大钊起草的《北京市民宣言》,一炮冲天。北洋政府盯上这位《新青年》的主编,暗探闯门缉捕。待到经多方悉力援救而获释,陈独秀已在京师警察厅遭了三个月监禁。
有一段时日,钱玄同、黎锦熙、赵元任、林语堂等人,每月齐聚饭店,只为一件事:探索汉字注音法。诸君同坐茶饭而潜精研思。思过半矣,拟制出《国语罗马字拼音法式》。汉语的表音形式,字母化了。
直奉联军攻向北京,跟冯玉祥任总司令的国民军相杀。鲁迅把家人、学生和朋友接到饭店,暂避战乱。《记念刘和珍君》这篇悲悼、激愤和战斗的文字,也在二楼的客房中写成。
留下影迹者,尚有叶圣陶、孙伏园、邵飘萍、包天笑、刘海粟、张大千……
对东方饭店多用笔墨,不是无端的——它距留学路实在忒近了。出门而东,向那路上去,脚下紧些,走不远就是。一看表,才几分钟。刚刚言及的诸位名人,或许在这条路转悠过。故都世象、旧京风情入了心,他们的文章里、画幅中,应该印上抹不去的影。
留学路挨着天桥,也可说根本没出“酒旗戏鼓天桥市”的地界。远去的时代,身手灵健的江湖艺人,只惦着露天“撂地”、空场“画锅”,自朝到暮,不识闲儿,哪管风里吃灰,雨中挨淋。巴望着日子不苦,受点劳碌,吃些磨难,倒也不在心上。
三代“八大怪”,早在京城播满了名声。加在他们身上的各个诨号,都有小小的来历,年光那么久了,我还能叨登个大概其。不过相关的一段段逸事,很没有几句,凑不成大篇的东西,以资谈噱倒是有余。
这些汉子,有一个算一个,能在天桥混,不含糊。摔跤、顶砖、舞叉、爬竿、耍中幡、钻刀圈、吞宝剑、捋铁条、踢毽子、抖空竹、说相声、唱鼓曲、演双簧、变戏法、拉洋片、打快板、击盆哼调、拉弓举刀、以手掌开石、用鼻气吹管、练杠子功夫、学京味吆喝……样样拿得起。凭着傍身之技挣饭糊口,不在话下。
平地抠饼,多是力气活儿。日夜穷忙,当然要靠饭食养着四肢百骸。留学路,他们没少来——找吃喝。路都走熟了,几步的事儿。
各种声调、各色香味,撩着人的胃口。只要腰包不瘪,数之不尽的小吃,管够。豆汁、焦圈、凉粉、扒糕、饸饹、锅贴、油条、炒肝、杂碎、面茶、灌肠、爆肚、茶汤、驴打滚、艾窝窝、豌豆黄、糖耳朵、咯吱盒、排叉儿、水煎包、羊霜肠、炖吊子、老豆腐、炸丸子、白水羊头、卤煮火烧……在北京吃的历史中,各不相下。味道都不坏,用不着犯嘀咕。在这里,不见谁鸣钟列鼎,饱啖粱肉。家常饭菜,肆口而食,恰好!人生滋味也会从饭里吃出来。能臻此境,最高兴不过。
想当初,这条路上,弄文墨的、练把势的,混在一块儿,却也分着雅俗,大雅大俗!甭管怎样,只要到了这儿,照老舍先生的说法,“都能供给他一些真的快乐”。
我在路侧停了半晌。瞧来的、听来的,无一不可爱,我有点不想走了。陈师曾入宣南画社,绘成《北京风俗图》。我眼前晃动的过客,仿佛是从这图中跃出的,南去北来,各显做派,只是一张张发亮的脸上,浮着轻快的神色。笑影如霞,到底跟旧日不一样了。
陈师曾要能活到今天,画画留学路,多棒!
记起一句话:“没有烟火,哪有人间?”好言语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