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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北海公园五龙亭见过一幅漪澜堂糙底:墨线粗勾形制,开间、进深和尺寸都标在纸上了。绘制它的人,是在清廷样式房里供役的掌案——祖籍江西永修的匠师,姓雷。这户雷姓人,精土木,擅营造,巧艺世传,累代以此为业,凤阙禁苑的设计多出其手。老雷家,真有两下子!

有人给这个建筑世家立了名号:样式雷。

亭前,太液池全在阳光下。隔水看去,漪澜堂在琼岛北麓闪出它的影。堂前的单面空廊,东起倚晴楼,西至分凉阁,“随形而弯,依势而曲”,长可三百米。一根根圆柱顺次列布,撑着廊檐,畅游到此者,正可在栏杆坐凳上歇息,把淡荡鳞波收到眼睛里,兴许还会哼出弘历的旧句:“湖堂北向号漪澜,太液秋风正好看。”

好看的多着呢!外檐梁枋、内檐平棋尽以彩画为饰。所绘多为山水、楼台、花鸟、人物。人物都有故事,个个以这儿为家,扎下根,谁也唤不走。观者如览卷轴,轻轻落下的步子,合着诗的韵脚。

丹楼紫阁,依廊起筑,称作“延楼”。一溜灰筒瓦坡顶的中间,隆起两个卷棚歇山顶——碧照楼和远帆阁露了头角,低昂之美凭此而显。大屋顶本就势雄,更有峭异的挑檐连向无际云天,一楼一阁愈添气象,辉映并丽。画廊曼转,楯槛纡绕,楼与廊得以上下相傍,而长方形隔扇窗上,直棂和横棂拼出几何格纹,使楼身与廊体越显精整,很似一条锦带缠于岩麓。这带子临澜荡出半圆的线条,弧度是饱满的,也是优雅的,浪漫的,着眼如画。长长的楼,长长的廊,分出山和水的边界,也连接了它们。“弓样围楼镜样波”,延楼跟傲立的白塔高低相映,峦影交翠的琼岛,神气宛然。

从碧照楼和远帆阁各向东西伸出的延楼,着意端量,敢情也是单面空廊,只是尺寸略收,坡檐缩进去一块,廊柱也变作方形。若从整体看,居上的楼、处下的廊,一合,成了双层廊道,应当呼为“楼廊”或“复道廊”才对头。

弘历兴造园林,心意所向,固然为游赏,为憩宴,为读诵,表面看去是求得宽适的环境,实是向往一个精神空间,以寄放高旷、清遐的志趣。样式房的人把这个空间实景化了。

漪澜堂是弘历读书的地方。在北海,这样的处所不止一处。濠濮间的崇椒室、静心斋的抱素书屋,都是,只怪择址均显狭迫了些,幽僻了些,排场比不过漪澜堂。

漪澜,水波也。堂迎太液池,风晨雨夕,尽可引景入室。粼粼清波带着日月的光华映过来,澄莹几可照人。堂匾上横着四个字:“天镜开奁”,正与风景为配,也算安放自然。东侧的暖阁里有一副对联:“境是天然赢绘画,趣含理要入精微。”目接好景,心触妙谛,诗兴哪能不到呢?弘历向以风雅自命,观景而动情思,就画意作诗,是常事。

漪澜堂,以面阔而论,五开间,担得起“宏敞”这词。那么大的一片水,从碧照楼前映过来,小了不行,压不住。碧照楼宫门南面的檐枋上,挂过一块匾,漆板金书“湖天浮玉”,瞧笔势,夭矫中见姿媚。不知什么时候,摘掉了。老实说,这四个字还是很写意的,也能适景。眼面前,门榜的位置不空,叫包袱彩画占去,檐枋好像搭了漂亮的花巾。

这座堂,新近髹饰:槛窗漆红,檐柱涂绿,只消一瞅,华美富丽的光影先夺了眼目。此等色彩,让漪澜堂回到原先的样子。大红大绿之中,宫门上的圆铜钉、裙板上的夔龙纹,耀出点点金。古淡未失,自存昔日气派。

堂前出廊,粗实的廊柱直顶着檐枋,撑得稳。不能少的对联,往柱子上一挂,好些人站在跟前,念出声,山情水趣也就入了心。檐枋亦为新饰,苏式彩绘愈添璧房锦殿之美,足够品一阵。

“宛转回廊处,斋从院里通。”打这儿向西,两个转角房之间,是穿堂。几步迈过,闪出一个院子,又见一座栋宇:弘历习诵典籍的道宁斋。这个斋名,是从《尚书》里来的。“志以道宁,言以道接”八字,把道的地位抬得很高。道,理也,人所共循之则。它无形无质,力量却大得无边。一个君子,他的心志须合于道,自身方可安宁;他的言论须合于道,别人方可接受。故此,才能“望之俨然,即之也温,听其言也厉”。起名的时候,弘历蓄着借理言志的意思,是很明白的。四围原本就静,一想这些,心中更无波澜了。真是“道趣宁心”。有句话进到耳朵里:小斋通大道。讲得好!

斋内低回,瞧着胪列的玉雕、画瓶、箧笥、盆景、如意、珐琅香炉、紫檀屏风、描金书案、八宝五供,另有一壁丹青,满架芸帙,安器置物皆按法式,可说浓淡得宜。目光一转,数竿修篁还在窗牖弄影。昔时,浸在清雅之气中的弘历少不了吟咏,响过水面的风声也难扰乱他的心绪。我读到一首五言律诗,诗中有四句:“北俯液池水,南含琼岛阴。自然成道趣,何不可宁心。”闲庭吟味,默望烟岚轻笼的白塔山,云木含秀,坡草吐翠,一派深窅中,危昂峰势自有偃仰。我体悟的不只是这位清帝畅抒的情,更有他久悟的道。

道宁斋的仙楼垂着一副对子:“石古泉清,轩窗爽且静;风恬露润,花竹秀而鲜。”哪位写的?我说不上来。只觉得境美,味永,古雅可赏。把它跟弘历的御制诗放在一处,诚无愧色。

斋对远帆阁。我若能登阁跻览,视线会被引得更高,更远。推想斋中主人,近观鱼跃鸢飞,遥瞻云帆月舫,何等畅意!大可起遐思于襟袖,一驰心神。

靠东,一道环着缠枝纹的月亮门外,立着戏台,翼角斜翘。交叠的梁架上,绘出的照例是花,是鸟,是山,是水,一片青蓝碧绿。设色虽冷了些,鸟吟于山、花笑于水的清美之境还是可感的。抄手游廊的做法,也用到戏台上:挂落连着圆直的檐柱,矮栏绕着平整的台基,衬足了它的派势。一个戏台,如此费心,平头百姓见了,会摇头而叹,心里说:“乾隆爷,真有你的!”

台匾“霓裳曼舞”,柔丽而瘦劲,娟秀而遒健,一看就是溥杰的字。瞅着它,我心里也生出四字:“磬筦雅奏”,差可相配。

对面,是看戏殿。隔扇门的棂花,为步步锦;绦环板的图样,为夔龙纹。这样的花格,这样的纹饰,皆有讲究。样式房的大拿,懂得以吉祥之意叫弘历快活。御座朝向戏台,当间没几步,不远不近,演员的眉眼身段,瞧得真。横额“晴栏花韵”,弘历题的。“雅意通毫素”,这是给濒水殿堂送来比芳馨还浓的诗情呀!

御座后的粉壁上贴着堂幅,是弘历的五言排律《赋得晴栏花韵》,摹出丽日里花开栏前的美艳景致。“香染荀郎袖,韵宜谢客编”一联,提到荀子和谢灵运。荀子之文“体裁绮密,出之以铿锵鼓舞,又是一格”;谢灵运之诗“雕镌山水,还乎自然”。月旦评,是近人钱基博下的。对于荀、谢的诗文,弘历也应抱这般态度。

漪澜堂前,围砌驳岸,依岸筑石栏。栏边旧设茶座。我看过几张老照片,拍的都是那时光景:澄明的波纹在栏外微漾,倚着雕饰蟠龙的望柱,细品香茗,兼听鸟,观鱼,望水,看云,亦极怡悦,心飞向水上的光,清憩之意至此而足。五龙亭那边的曲桥上,也曾摆桌置椅,水影中浮起的茶香,照样不淡。定神朝北岸默望,“风传笑语隔水闻”的妙境,说不定也能盼来。

漪澜堂后身,正对着山上的延南薰——一座庑殿顶的扇形亭。亭东为盘岚精舍、一壶天地、环碧楼、嵌岩室;亭西为小崑邱、铜仙承露台、得性楼、抱冲室、邻山书屋。漪澜堂的格局真大,四围的斋、楼、阁、廊、轩、馆、舍、亭、台,都傍着它,且极尽雕镂装绘,可谓绮构。这个形如扇面的建筑群,偎于交柯松桧、堆叠岩石间,日日为波光、霞彩、云影所映。画中的美,移到它上面了。

我小时候,仿膳饭庄开在漪澜堂。在这儿吃一顿,比外面花销大。仿膳的栗子面窝头,不大点儿,好吃,跟棒子面窝头,两回事。还有红烧鱼。鱼很鲜,不知道是不是从太液池里现捞的。前湖垂钓,后堂烹食,也是早先曾有的事。时下,这家饭庄搬走了。调鼎之香,无妨顺带一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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