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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城是一棵树。外来人如栖枝的鸟,朝朝暮暮,衔取多少好景。

这里比大城市少了些喧沸,比乡村多了些繁华。我把眼光放出去,都是画。

街边搭盖了廊子,燕尾脊向天而翘。一些人闲坐着。他们大多上了年纪,瞅着热闹的街景,心里不闷。几个园丁正在廊前剪枝,忙活停当,离开两步,瞧瞧,花木神气多了。一旁的人,似也合了心意,脸上挂了笑。

好些小摊摆出来。十字街头,一个姑娘身前堆着切开的橙子,手边一台榨汁机。漳州的果冻橙,皮薄肉厚,爆甜多汁,它有个好听的名字:红美人。谁想尝尝,现榨现喝。

有位妇女,支起一个方桌,摆了许多透明的食盒,盒子里盛着的,是一种看去软糯的小吃,如果我猜得不错,八成是麻糍。

天色转暗。街心上了灯,一盏依着一盏,纷若丛蕊。灯箱上闪出的,是各家店铺的字号。眸光一碰,夜市的繁华竟让我领受不尽。

逢着饭点儿,大酒店的调鼎之香颇能招诱胃口。郁达夫说,福建天然物产富足,“又加以地气温暖,土质腴厚,森林蔬菜,随处都可以培植,随时都可以采撷。一年四季,笋类菜类,常是不断;野菜的味道,吃起来又比别处的来得鲜甜”,加之“作料采从本地,烹制学自外方,五味调和,百珍并列,于是乎闽菜之名,就喧传在饕餮家的口上了”。到了闽南,飘香的肴馔恰好给郁氏的品评做了佐证。碧绿炒鳕鱼、孜然焗鲍鱼、酱煎石斑鱼、红烧大鲍翅、鲍汁扣海参、贵妃芙蓉虾仁诸种上好闽味,写满店家菜单,一度牵紧我的视线,味觉也给唤醒了。可我不是一个贪求饮啖醉饱的人,我实在还朝小排档上的四果汤、莲子圆、面煎粿、猫仔粥、沙茶面、锅边糊倾心。锅边糊是用米浆做的,又薄又滑,嚼在嘴里挺有韧劲儿。汤底加了花蛤、虾米、蛏子,很鲜。再添上豆干、笋干、香菇、大肠、炸蒜,就着油条吃,真叫一个香!这才是家常味道。灶前,掌勺师傅紧忙活。瞅着瞅着,我入了神。这儿的吃食,兴许只有他们才能做出味来。当街而食,配上耳旁热闹的市声,一饮一啄,殊觉轻畅。

漳州人爱吃生烫:海蛎、猪肝、鸭肠、玉米、豆腐、海草……放进笊篱,下到一锅白水里,焯熟,滑入碗,兑上高汤,便可动筷子。好吃吗?那还用说!下锅翻煮的食材,可达百种。我见过北京街边的麻辣烫,比较起来,这里的生烫,口味可要清淡多了。

食在漳州,我看无妨这样讲。

古城的夜街,自有纯粹的市井风味,气氛也是闲逸的。漳州作家许地山说:“凡美丽的事物,都是这么简单的。你要求它多么繁复、热烈,那就不对了。”在这里,深街浅巷中的普通门店,显出日常生活的美与光。走在这样的街上,我呼吸的空气是轻松的。假若我所见的诸般景象真的“繁复、热烈”,反会受不惯。

老街人家,爱这平日的烟火气。

尤为夺人的,是具备美的形式的建筑。漳州文庙,最应费些字句。它在修文西路。庙墙的颜色是红的,歇山式殿顶上的鳞瓦也是红的。四近宅舍无法与其比美。太阳好的时候,檐脊上密覆的瓦片一片明耀,宛似赤色的水波轻轻荡漾,雄峻的楼殿蓦地显出生动的神情。

庙门前,泮池在焉,不是半圆之状,而是长方形,也无拱桥,很似一个规整的水塘。明太祖洪武元年,始设漳州府。府治在龙溪县,即今漳州市芗城区。我游览的漳州古城,恰为其地。这一塘水,成了府学的象征。

我入庙,不看仪门、丹墀、祭台何等堂皇,也不看大成殿檐下的蟠龙廊柱怎样崇壮,且从正脊那番飞甍跃瓴的气韵中领略闽南栋宇的建造之妙。我另有所寻。行至东庑北端,我的眼珠定住了,康有为亲撰并手书的《重修漳州学宫记》碑立在这里。

康有为擅以波澜老成之笔,书写时世之艰,又好为议论,而寄慨尤深。为漳州学宫所撰之记,劈头一句“人类不能无教也”,乃全文之警策。“于《春秋》有据乱、升平、太平三世之等”,更是言及他的思想核心——三世说。康氏《春秋董氏学》是一部鼓吹变法的著作,里面讲:“乱世者,文教未明也;升平者,渐有文教,小康也;太平者,大同之世,远近大小如一,文教全备也。”在他看,所谓“三世”,是孔子的非常大义。在《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》中,康氏亦阐述此种历史进化论,云:“每变一世,则愈进于仁。仁必去其抑压之力,令人自立而平等,故曰升平。至太平而人人平等,人人自立,远近大小若一,仁之至也。”他赓扬孔子之说,将“仁”看得很高,几可视作个人、家庭、社会、国家伦理的根底。臻此完美境界,当然要靠文教,故而“吾国数千年来,衮冕捂绅逢掖莘莘,皆奉孔子为国教。郡国州县立庙置学,皆严孔子之祀,读孔子之经”。偏在东南一隅的漳州,立学于北宋庆历四年,又因朱熹来此,以儒为教,方有“巨儒辈出,理学炳盛”的局面。入泮读经,“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”,中国的先圣古贤,早已做着人格教育和心灵建设的工作了。

一心向儒的康有为,认定孔子之道须臾不可暌离。非儒疑孔的社会现实,令他劳心忉忉。他在《重修漳州学宫记》中所发慨叹,不离抱定的三世说。在他看,一世有一世之政体:据乱世用君主制,升平世用君主立宪制,太平世用共和制。这成为变法维新的理论基础。他不赞成自下而上的革命,主张自上而下的改良。甲午之殇,促进变旧法、行新政意识的觉醒,他更是蓄志图变,力倡“定立宪,开国会”,以创新制。武昌首义,推翻清朝帝制,跟康有为的宪政理想不合,庙貌过眼,当然心有戚戚。

自辛亥来,弁髦圣教,废学弃经。并孔子之庙亦以驻兵,系马于棂星,倚弓于大成。庭庑荒榛,颓墙败瓦,讲学之堂,鞠为茂草,圣贤失位,青衿绝影。用至道揆坠地,廉耻扫尽。以此立国导民,将为禽犊。耗矣哀哉。

这是康有为《重修漳州学宫记》中的一段。字句历历,青石之碑因之神伤。写这篇记那年,康有为已经六十多岁了。不光年老,锐意也被风雨消磨得不浅。真如唐人所谓“毛血日益衰,志气日益微”了。皤然一叟还肯写记,缘何?或曰,是应人之请,而且不白写,润笔较丰,《龙溪新志》里有“致酬千金”一说。请他的人,叫黄仲琴,在漳州教育史上享大名。黄仲琴是潮州人,跟康南海同为南粤之士,也算有些乡谊。(黄也是许地山的好友。许在香港病逝,他在林语堂主编的《宇宙风》上著文以悼。此篇文章,我到提笔的这一刻,也还不曾读过。)据闻,康有为没来过漳州。身未至,文字却已到了。可以确信,在一意业儒的他心中,以学为政的漳州文庙,分量不轻。

风云之世,到底远了。旧的日子悠悠退去,新的日子悠悠到来。永不隐灭的,是那历史的光芒。

香港路的路口,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守着一个摊儿。摊主不揽客,不吆喝,有路人停下,含笑相迎。这几个年轻人也许把街市的情形端量一番后,才选定这个过客较稠的地方。他们卖的是一些光亮的小摆件。砖柱上扯出红色条幅,写着一行字。噢,原来是集美大学的学生,来这儿搞创业实践。好!他们的脑子里,大概装着许地山写下的那六个字:“向上望,向前行。”生活的涛声在大学生的心底激响,我听见了。

潮润的晚风,送来浪漫的歌与笑。青春的灿影,泛上他们的脸颊;理想的彩梦,重回我的心头。

在陈嘉庚兴教之基上建起的集美大学,设于厦门,离这儿,没多远。

人在漳州。本地人是“主”,生命的根扎在这里,纵使远走四方,满心仍是无限牵念。外来人是“客”,哪怕未受此间水土养润,也能体贴这份深深的记挂。

无论是主,无论是客,总会因一种东西而彼此相契。这,就是乡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