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07月26日
第03版:旅游报03版

流水的深处

□ 胡 静

村口,汪着一泓水。水边两棵古樟相视而立,一棵230岁,一棵220岁,如一对老兄弟,日夜守护着这座大别山深处的村寨。

我们逆流而上,探寻流水深处的安徽太湖龙潭古寨。清冽的流水三叠而下,将河谷中大大小小的石头冲刷得光滑可鉴,也将一颗颗风尘仆仆的心荡涤得干干净净。石缝中菖蒲盈盈,水边草木葳蕤、野花遍生,散发出馥郁的气息,沁人心脾。

两岸是数百间相依相靠的老宅:龙潭屋、花屋、金线挂角屋,灰色屋顶、土黄色墙体,被光线切割成边缘锋利、线条干净的光面暗影。它们安放在大地,既是时间的截片,也是皖西南山村独有的符号,收藏着几百年前的山寨生活。凝视它们,就是凝视曾经鲜活的生命和依然生长的传奇。

600多年前,江西大水成灾,一位胡姓先民从瓦屑坝逃到这里,认定此地为福地,依山傍水建了幢“金线挂角屋”,在这屋中生息繁衍,开枝散叶。一座座土黄色建筑在山中凸起,似黄壤在一种不可知力量的驱使下,在空中塑形,向山中扩张,如同流水无声地漫过无尽的大地……他们枕山而居,再不受惊惶与排斥;他们逐水而作,伐下木头,顺着水流运往山外;他们取石造桥,并以桥名寄托长居久安的希望——五福桥、安定桥、永福桥。

跨过几座古石桥,再过浮桥,一抬头,一道瀑布宛若一条白色蛟龙呼啸着探身而下,又义无反顾地冲入深潭,溅起无数飞珠碎玉,飘飞弥漫。这便是龙潭。据说,干旱时岩壁隐约可见一条白蜡龙。水从山体渗入,无数条涓涓细流相融相合,形成了这道瀑布。

站在瀑布下的岩石上,看着激越飞扬的瀑流,听着擂鼓般的瀑声,不由得神思浩渺:瀑布,是一种包容的聚合,一种坚强的站立,一种勇敢的奔赴。

想到这里,不由得望向龙潭人家。山寨已深入黄昏,炊烟袅袅升起,与晚霞交织在一起,构成一幅令人心醉的田园诗画。

晚饭是在龙潭山舍吃的。淳朴的大姐端上一盆苦菜粑,绿莹莹、敦敦实实,带着青蒿的香气和丝丝的苦,如同山寨人的性格,敦厚、柔韧、勤苦。丁点大的小河鱼、小米虾味道鲜美醇厚,豆腐乳也嫩滑爽口,透着泉水的清甜。细细嚼着,山气水气烟火气在口中起起伏伏,丰熟的谷香、菜香和着晏晏笑语在梁间萦绕。古寨,在一派温馨祥和的气氛中滑入夜晚。

黑夜苍茫如幕,黑夜是被一台明晃晃的大戏点亮的。戏台上张灯结彩,台下的老老少少早已一排排坐好。锣鼓吹打,一场热闹红火的大戏开演了。一名花旦,一袭水红镶边裙,甩着长长的水袖,娇娇俏俏地出场,一开嗓就赢得满堂彩。那声音从唇齿轻轻吐出,像溪水缓缓流过菖蒲、石头与沙滩。唱的是最古老的黄梅腔,戏班是大山那边菖蒲镇的。戏,亦如流水,从大山那边流了过来。一场《花亭会》唱得入心入骨,唱得人如痴如醉,唱得老人核桃壳般的脸上漾起了十八岁的春光。唱得好啊,戏在民间才有流水般的活性与通达。

剧终,人群散去,天地大静。远山已隐入沉沉夜色,山泉轻轻拍打着河中卵石,发出梦呓般的轻响。几只蟾蜍趴在青石板上,人来也不慌张,轻轻蹬起后腿,往旁挪个地儿,继续咕呱叫。老宅的门缝里透出灯光,呈一条长线横卧着。一轮明月高挂天上,在夜空衬托下,那样圆润、柔和。如水的月光倾泻在山路、石桥、流水、瓦脊、树荫……徜徉于山间小路,迷恋于美丽的龙潭月夜,看那弯弯的小桥,看那古朴的民宿,看那远山的剪影,听那泉水的欢唱,听那嘤嘤虫吟,听那阵阵蛙鸣,心中升起千般遐思万般诗意。

子夜,回到老屋,听着潺潺水声,苇絮一般的柔情在黑夜里弥散,不知不觉酣然入睡。

晨起,方方正正的阳光斜切进堂屋,照在墙角的一只大竹筛上。一只老母鸡带着几只小雏鸡,它们蹲在阳光里,眯起眼睛,头转来转去,不时叫几声,一副惬意知足的模样。可我还不满足,想探访龙潭旁那座卓尔不群的屋宇,于是顺着流水,登上布满苔痕的青石板台阶,到了胡百万故居。

高大的木门敞开着,门前码着一堆木料,摆着两架秋千。屋里有人,50岁左右的男人。一问方知,他叫胡栋玉。他说,老宅建于清乾隆年间,已有200多年历史,原有60户,现住六七户。斑驳的墙皮和剥落的油漆,给老宅染上了陈旧沧桑的味道,但仍能看出房屋建得很讲究,中堂左右相连的四水归堂屋,天窗、地池、过廊、门厅,布局巧妙。左右厢房的门窗雕花精致,每户独立又户户相连。

我伸出手,摸一摸老宅的砖墙和木门,摸它的纹理,摸它的体温,摸它的历史,摸它的深度……

凡是坚毅地背井离乡、逃亡深山的人,哪个不是遭遇了伤害或怕遭遇伤害?那么,来到这里,就不能也不会再受伤害。多少年,龙潭寨人从水中悟出一个字,并以最真诚的态度守着它,那就是“和”:老屋祥和,邻里和气,村人和善,人与自然和谐……这里氤氲着一团和气。基于这样的家训、这样的传统、这样的行为,龙潭古寨才有百年的凝聚、百年的气脉。

送我出门,胡栋玉指着门前的水潭说,这里的水流往花亭湖、泊湖,通往长江,木材顺水流到江苏,流到更远的地方。很多人也顺着这水去了远方。他也去了,在浙江台州做木匠。人在外,心却恍恍惚惚,总牵念着龙潭古寨。2013年,他回来了,守着祖屋,哪里坏了,就修修换换。村里也派了活儿,寨中的三座亭子、七座木桥,都是他造的。

不走了,他说,在这养老了。说罢看着潭水,嘴角浮起一抹微笑。流水潺潺,一边在团聚,一边在流散,散而又聚,聚而复散。

水也好,人也罢,谁不是在赴一场生命轮回呢?

2024-07-26 1 1 中国旅游报 content_96544.html 1 流水的深处 /enpproperty--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