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肖复兴
花 窗
第一次到无锡,1979年的夏天。我在南京《雨花》杂志改稿间隙,独自一人坐火车跑到无锡。下火车,过小桥,就近在一家旅馆住下,开始逛无锡。这是一座平房连接的旅馆,简洁朴素,出旅馆大门前,看见院内一面围墙上,开着好多扇小窗。每一扇窗的形状都不一样,圆形、方形、菱形、扇面形、石榴形、如意形……窗檐有碎瓦或碎石镶嵌,呈冰花梅花等花边。这些花窗都是漏窗,窗后的繁花修竹,摇曳在窗前,让每一扇窗成为一幅不同的画,显示了江南民居的特点,觉得颇有园林之风。
那是我第一次来到江南,其实,还没见过这里的园林,不懂得花窗是江南园林必不可少的元素之一,只是感到好奇,有些少见多怪。这不过是一家不大的旅馆,不过是一面不长的围墙,却精心(也许是习以为常)布满这样花样繁多的花窗。没进无锡城呢,先声夺人闯进眼帘这一溜儿花窗。在我的记忆里,花窗是无锡递给我一张别致的城市名片。
如今这样朴素的小旅馆,已经被星级宾馆取代,高楼大厦,轩豁的大厅,水晶吊灯,水磨石地板……也有新兴起的民宿,但多是小资风格,最初朴素的风格很难一见了。
泥 人
到无锡,必要到惠山。那一年,游惠山,惠山寺、天下第二泉,孩子不感兴趣。那一年,他不到四岁,感兴趣的是惠山泥人。记得那时候,惠山脚下,有很多卖泥人的小店,价格很便宜。
惠山泥人传统的形象代表,应该是阿福。我先买了一个。孩子不感兴趣,不管传统,看中一个孙悟空抱着个大酒坛子醉酒的泥人,孙悟空这样的形象,很少见,憨态可掬。孩子又相中一套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,白雪公主白裙飘逸,亭亭玉立,七个小矮人身穿各色各种样式衣着,如花簇拥其间。无锡归来,留下最深印象的,对于孩子,是泥人,是孙悟空,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。
我很奇怪,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,惠山泥人很有些超前的意识,起码不保守,固守传统造型阿福一类,而是遍地开花,中外神话童话都可以为我所用,一抔惠山泥,捏出万千身。
回家不久,孩子就把阿福送人了。孙悟空,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,至今还留着,给他自己的孩子玩。
草 莓
已经忘记住在什么地方,如今让我找,连影子都找不到了。无锡城里变化太大,高楼大厦和宽马路,俨然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风貌。
记得那时离住处不远有一个菜市场,几分钟的路,没几步就到。菜市场很小,没有现在菜市场常见的摊位,蔬菜和水果,都是摆在地上,一个个卖菜的人,蹲在地上。清晨洒过水的石板路上,湿漉漉的,让这些菜果,这些卖菜的人都显得很清新。他们都来自附近农村,菜果也都来自农家,属于自产自销。这种小市卖菜的方式,颇具乡间味儿,烟火气,如今见不到了。
是个春天的早晨,我走到那里,无意买菜,只是随意遛弯儿。看见一个小姑娘卖草莓。她也是蹲在地上,草莓放在她身边一个浅浅的小竹篮里。草莓个头儿非常小,我还没见过这样小的草莓,小得像一粒粒的红珍珠。每一粒草莓都带有绿蒂,绿得格外鲜嫩,像特意镶嵌上去的一片片翡翠叶,让每一粒草莓都那么的玲珑剔透。
我蹲下来,挑草莓,小姑娘不说话,微微笑着望着我。那草莓非常好吃,不仅很甜,关键是有难得的草莓味儿。将近40年过去了,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小那么好吃的草莓。不知怎么,每次一吃草莓,总会忍不住想起那次在无锡小市上吃的草莓,想起那个小姑娘。
前两天读《剑南诗稿》,看到这样一句:“小市奴归得早蔬。”便又想起那年无锡春天,小市晨归得草莓。如今,无锡真是变化太大,心想,草莓还是能够买到的,不过,不是在小市,而是要到超市了;不是在小姑娘的小竹篮里,而是包装齐整的塑料盒里了。
蠡 湖
上个世纪80年代,我多次到无锡。每一次,最爱去的地方,是蠡园。这里有范蠡和西施的传说,一个归隐江湖,一个舍生取义;一个在事后,一个在事中;都是人生重要的节点,纵使世事沧桑,再如何春秋演绎,千古如此。
关键这里还有一个蠡湖。和在鼋头渚看太湖相比,因为没有那些多有的亭台楼阁和花草树木点缀(记得那时湖岸边也没有围栏杆),这里更为开阔而平坦,也平静,无风的时候,湖面波平如镜,一望无际,感觉比太湖还要大。
更关键的是,从蠡湖坐船可以到梅园。船是农家小船,一叶扁舟,木橹轻摇,欸乃有声,荡起一圈圈轻轻的涟漪,连接着水天相连的远处。真觉得当年范蠡携西施泛舟而去,就是这样的样子,乘着这样的小木船,消失在烟波浩渺中。
站在船头摇橹的,是当地的农人夫妇。小船上,只坐着我一个游人。湖面上,荡漾着他们两人的影子,寂然无声,只有摇橹的水声和习习的风声。
那时候,我正读应修人、潘漠华和郑振铎的小诗。当天回到住所,模仿着他们的诗,写下这样两行——
摇橹夫妇的影子落在蠡湖上
你们自己把它摇碎了
如今,蠡湖依旧,烟波浩渺,但这样的农家小船没有了,摇橹的影子,早就碎了,化作湖面荡漾的涟漪。
阿 炳
如今,阿炳成了一个传奇。或者说,成了一个传说。
对于无锡,阿炳不可或缺。为他建一座故居,有些难度。因为当年阿炳穷困潦倒,他住的只是破旧的土屋。如果仅仅是几间这样的土屋做故居,似乎有点儿不像话。如今的故居,土屋背后的雷尊殿旧址,辟为展览室,又从别处移来一座年代久远的老石牌坊,立在土屋一侧,四周种植花草。有了彼此的依托,故居斑驳的土墙,便显得不那么寒促,而是有些沧桑了。
更何况,故居外面是新开辟的广场,被命名为“二泉映月”广场,广场上,借用老图书馆楼作为背景,立有雕塑家钱绍武创作的阿炳雕像。这尊阿炳垂头躬身满拉琴弓的雕塑,很给阿炳提气,一甩潦倒气象。这样由几间土屋连带展览馆石牌坊和花木掩映院落的故居,再进而扩展到轩豁的广场,完成了阿炳的彻底翻身解放。
总觉得在故居破旧土屋里,循环播放的《二泉映月》二胡曲,更能让我依稀看到阿炳的影子。无形的音乐,比一切有形的东西更伟岸,如水漫延而无所不在。
松花饼
我是第一次吃松花饼。在无锡的太湖之滨,一家农家乐,夫妻店。
是前些日子,春末时分,晚樱未落,茶花将残,小店窗外便是太湖,波光潋滟,奔涌至窗前。仿佛这一切景象,都是为衬托松花饼隆重出场的背景,犹如戏曲里的锣鼓点后主角粉墨登场的亮相。
店家女主人,推荐了这款松花饼,说是时令食品,只在这时候有,过季就吃不着了。吃过云南的玫瑰鲜花饼、洛阳的牡丹鲜花饼,也吃过苏州的酒酿饼,还吃过北京的藤萝饼,都是时令食品。过去人们遵从古训“不时不食”,讲究吃食与节令密切相关,如今这样的传统大面积保留下来的,只有端午的粽子、中秋的月饼、正月十五的元宵了,民间曾经流行的时令小吃,断档的很多。
松花饼端上来了,一个硕大的碟子上,只是托着圆圆的一小块。上面覆盖着一层比柠檬黄更深也更明亮的黄色,绒乎乎的,像小油鸡身上新生的黄绒毛,似乎轻风一吹,就能如蒲公英一样被吹散,格外惹人怜爱。
这便是松花了。尝了一口,比起鲜花饼、酒酿饼和藤萝饼,没有一点点的甜味,是一股清新的味道,是雨后早晨松树散发出的味道,并不撩人,不仔细闻,几乎嗅不到,入口却绵软即化。
以前,以为松树不开花,其实是开花的,只是花很小,很快就会落满一地。做松花饼,最难是收集这些细碎的松花,需要把松花晾干,再碾碎成粉。在这个过程中,最怕的是松花变色,而且,最容易变色,必须时刻盯着松花,不停通风阴凉翻晾,才能始终保持明黄如金。
松花下面包裹的是黑米,这是一种糯米,经过一种特殊黑草叶的熏陶,浑身黑如乌金,米香中带有草木的清香。这种黑米,我吃过,但和松花结合在一起,第一次吃。这是一种奇妙的组合,一个来自树,一个来自草,两种颜色,两种味道,先在视觉后在味觉中打散,翻了两个跟头,呈现在你的胃里。想想,有点儿像西餐里的双色蛋糕,也有点儿像双色的鸳鸯茉莉花,或者,像钢琴上的双人联弹。
当然,得有个重要的背景,便是无锡碧波荡漾的太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