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温吉娜
安溪县西坪镇南岩村——名茶铁观音的故乡。
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到南岩村。家父有一段贩茶的经历,在那模糊如梦的童年,我常常跟着前来收茶的父亲,行走在南岩村的乡间小道上。数十年过去了,寻茶人的足迹被扩成可供车子通行的大道,时间没能改变的,是山间、平地、谷底大大小小的茶田。
如今,我又一次踏上南岩村的丘陵,云烟一如既往,簇拥着老厝与茶田。在大雨连珠的天气里,依然可见茶农弯着腰侍弄茶树。一条条疏水渠出现在整齐的茶田间,流水沿着几重泥阶跌落到我近旁的水道里。雨势浩大,我却在伞上的“砰砰”、流水的“叮咚”之外,听见了一种熟悉且细密绵长的声音,那是专属于南沿村茶田、专属于铁观音的呼吸声。
有关铁观音的呼吸,最早,我也是在这块土地上领略的。那是在采茶季,春天的茶田忙碌而美好。茶农请来的采茶人行走在大大小小的梯田里,脚步声、择取茶树叶片的脆声、采茶人嘴里哼着的闽南语歌谣,连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,响彻南岩村的每一个角落。在这里,似乎每一寸土地上都生长着一棵茶树,以至于年幼的我随着父亲临时歇脚,睡梦里都仿佛伴着采茶人和茶树交叠的呼吸。
成年后的我,对铁观音的呼吸有了更深的理解。在南岩村的群山之中,处处都有铁观音茶叶呼吸的具现。同处于闽南一带,这里的建筑风貌与其他地方迥然不同,每一处上了年纪的古厝,都是青瓦石墙模样。被雨淋湿后,深青瓦片越发近墨,雨水在这片土地的屋顶上,勾勒出一幅独属于铁观音的烟雨图。因为在南岩村,每一户人家都从事着与铁观音相关的工作。
茶农、采茶人、茶商,源自一脉古老的传承。传说清乾隆年间,居住在南岩村的王士让机缘巧合之下,培育出铁观音茶种,并借着拜谒礼部侍郎方苞的机遇,将茶叶送呈乾隆帝。乾隆帝饮罢甚喜,为其赐名“铁观音”。从那之后,南岩村以及附近的几个村落,主要便以铁观音茶树维持生计。
坐落于南岩村的特殊建筑——西坪土楼,即是这一脉血缘同铁观音关系的见证者。土楼,本是客家人为延续家族而创造出来的聚居堡垒,然而,分布在南岩村及其附近的土楼,却有着迥异于其他土楼的外形。西坪土楼外表方正,墙基由条石垒砌加泥土夯制而成,最中央的空庭则是闽南一带熟悉的玩耍天井。
父亲带我来南岩村时,天井间还有同龄人欢笑的身影。如今的下雨天,我站在西坪土楼之一的泰山楼天井旁,站在由雨珠连成的一道道雨帘旁,似乎还能听见当年的欢声笑语。凝望泰山楼中悬挂的王姓先祖绘像,我不禁思考起让这些人聚集起来,又让这一栋栋庞然大物在大地上落成的原因。
是茶叶。在南岩村,只有铁观音茶叶有这样的力量。西坪土楼中的映宝楼,至今还保留着上百个制作茶叶的土灶。我所在的泰山楼曾经的主人,还曾带着茶叶远航,让铁观音在海外名声大噪。除此之外,南岩村的人们还有另外一件壮举,那就是在原先陡峭的山头,建起了俯视有如“月”字的月寨。
一栋栋老厝林立在月寨中,远远望去,我似乎看见了一棵茶树粗壮有力的根,一群普通的人移走了一处山头。往更深处凝视,却是一棵铁观音茶树借用一块块并不肥沃的红土壤,扎稳了根基。建筑也是有呼吸的,它们的呼吸声潜藏在居住者的一举一动中,也表现在檐角的漏雨,或仍未生锈的门闩上。
南岩村村民至今围绕在茶树身边,至今未曾远离先祖建下的土楼。扎根在南岩村的铁观音茶树,至今仍在平稳地呼吸着。
来到南岩村,必不可少的一件事,只有饮铁观音。守着土楼的老者为我泡了一盏茶,滚水冲入凝握如拳的茶粒时,铁观音的清香瞬间迸发。撇去第一泡茶水的苦涩,慢慢地,铁观音在茶盏里苏醒了。唇齿间萦绕醇厚清香时,我又一次听见年幼的我问出那个问题:“铁观音?为什么这种茶要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呀?”
我坐在泰山楼的待客处,往外,是烟雨缠绵,向内看,古韵不绝。尚未饮尽的茶杯杯底透着清香,倒映出泰山楼成行的落雨屋檐。我突然对于“铁观音”这个名字,生出一种或许偏离当年起名者初衷的解读。铁观音在山间贫瘠之地,养活了成千上万的侍茶人,慈悲至此,当得上“观音”二字。
啜尽杯底最后一口茶汤,放下茶杯,我又一次听见了铁观音的呼吸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