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<顾润

我到沿湖村的时候，恰好赶上一场雨。

一开始，细雨只是如丝如霰，轻飘飘地在空中飞旋，零星一二点濡湿了衣袂。雨珠像一朵朵细小的飞花缀在鬓边，浸染出丝丝凉意。很快，雨声便倏然大作，碎玉乱瓦地在檐下一阵泠泠，脆如击弦。顷刻间，黑云飞卷似要铺天盖地，大雨如注仿佛江海倒翻。

云边是巨浪滚滚，眼前是白雨跳珠，风中是万木摧折，还有一个小小的我兀立在天地间，如此微渺，心中不自觉地生出些惊叹与感慨。

这是我所未见过的，扬州城的另一面。

扬州自古以来就是人文之乡、旅行胜地。我仰慕它“二十四桥明月夜，玉人何处教吹箫”的惆怅清远、望断秋水，仰慕它“腰缠十万贯”的风流富丽、软红万丈，也仰慕它“望中犹记，烽火扬州路”的英雄豪情、壮志铁骨。所以，在这个夏天，我特意给自己安排了十天的行程游览扬州，沿湖村是我选定的最后一站。这个渔村以一场铺天盖地的雨欢迎我，将我从历史的无边岁月，拉入今朝的烟火人间。

沿湖村是壮阔大气的，壮阔于它得天独厚、傍水而生的渔乡气骨。沿湖村也是生机勃勃的，荡涤着一种旺盛茂密的蓬勃生命力。

这场雨来得快，去得更快。我在一家渔家乐檐下避雨，暮色时分，斜阳清爽地点缀在邵伯湖面，雨后空气也变得清灵许多。一粒粒雨珠缀在窗棂，晶莹剔透，折射着湖边往来的行人。

我收了伞，出去漫步。三三两两的村民推着小车出来摆摊，卖的都是鲜鱼、莲藕、芡实这一类水生之物，价格便宜得很感人。渔家乐老板也笑眯眯地打开门，在小院里转悠忙碌起来，准备开张。不多时，便有炊烟升起，笑语凝空，定格作一幅美丽的风景画。

渔乡的菱角又白又甜，软软糯糯。我买了些，一边吃一边沿着湖堤漫无目的地闲逛，走走停停，欣赏眼前极具渔乡特色的风景。几艘渔船停在渡口，随着碧波轻轻漂荡，搅动一池萍碎。湖边的小屋精巧可爱，青檐白瓦，似一枚枚柳叶嵌入大地。水田阡陌纵横，波光粼粼地摇曳着落日，没入水上回环的曲廊间。几处小亭垂眉微笑，安然静默在湖岸交接的地方，袅袅云雾环绕。

亭中，似有人翩翩起舞，一袭红裙透过烟云，艳丽生华。我定睛一看，一道纤细的倩影正立在那里，伴随着音乐的节奏轻移步伐。伴奏是一种水乡渔歌调，温暖动听，像是在扬州的烟雨里沉浸了千百载的柔波，却又透出些许灵动。女子起舞时，手中提着一盏灯，灯里散发出温柔昏黄的光。那一点光穿透隐隐雾气，为女子罩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影。

她投入地舞着，我静默地看着。她舞得灵秀大气、自信明朗，我看得目眩神迷、屏住呼吸。眼前人，仿佛不再是渔乡之人，而是惊鸿一瞥、误入人间的神女。我能够有幸目睹这样的一舞，当真还置身人间吗？我不敢出声打扰她，如在梦中。

这一舞，终于还是结束了，女子向我走来。这一刻，我心头不禁升起一缕淡淡的怅然，却又很快挥散。

女子告诉我，这舞蹈叫“渔灯舞”，是最能代表沿湖村渔乡风情的舞蹈，而她正是这支舞蹈的编排者。沿湖村民世世代代以打鱼为生，如今乘着时代风潮，大力发展旅游，开办农家乐，打鱼的人少了，但渔文化传统依旧深深根植在乡亲们的血脉中。每逢渔文化节等乡村节庆活动，村民都会表演渔灯舞。

女子说，她和村民准备进行一场大型演出的彩排。我返回渔家乐吃了一碗汤面，便又回去观看。傍晚时分，沿湖村的人们踏着夕阳纷纷而至，带来一场声色与梦幻交织的盛宴。有人清歌，有人曼舞，有人缓缓提灯，有人高声念诵，但最让我惊叹不已的，还数他们的说唱表演《打渔令》。

《打渔令》的表演舞台并非人工搭建，而是邵伯湖本身，是沿湖村民千百年来最亲近、最深爱的大自然。当最后一缕晚霞沉入湖心，将暝未暝之际，16支修长的船桨撑开静谧的湖水，荡起阵阵涟漪。悠远的歌声从天边响起，如同归帆的呼唤。这一幕，表现的是渔民辛苦操劳一日，迎着落日满载而归的场景。随着光影变幻，水边灯光亮起，明如白昼，《打渔令》又切入新一日的景象。渔人们高声歌唱，干劲十足，乘风破浪驶向远方，朝着美好的未来驶去。节目编排无比精巧，不论是演员动作的设计，还是场景的切换、音乐的起承转合，都恰到好处。游人们驻足岸边观看，早已沉迷其中，不知今夕何夕。我想，或许正因为沿湖村民世世代代扎根于湖边，浸润渔乡文化，才能创作出如此惊人的妙作吧。

这场盛大的排演，结束在一阵渺远的渔歌中。我先前见到的那名渔灯舞女子，最后伴随着一阵清越的古筝声翩跹退场。那曲调，仿佛穿透光阴而来，模糊了古今的界限。渔文化深深根植在中华文脉中，千百年前，《渔舟唱晚》曾这样响起，“神仙一曲渔家傲”曾这样响起。无尽的渔乡气息，似乎都凝聚在沿湖村的这一夜，这恍如天籁的一曲中了。

千百年来，沿湖村民日出而渔，日落而归，就这样来来去去，送走了晚钟，打捞起年华。这是一个最温柔的地方，有着渔乡特有的亲近自然万籁、扎根山水灵气的温厚敦实，柔软着似水流光，韶华都贞静地在此处望而却步。这座渔村，像是一处淳朴安然的世外桃源，容我暂避尘浪滚滚，一头扎进温暖的烟火人间。

第二天傍晚，我才离开这里。走时陂塘涨绿，好风弄晴，细细的炊烟没入无边远霞。我买了一套“印象邵伯湖”渔村明信片，将沿湖村的美随身珍藏，从此千里万里，念念不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