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<周孙卉

绿山墙，立在小巷深处。野草柔韧的茎叶互相缠绕，给墙头铺了一层毛茸茸的绿，如墨绿粗毛线织的厚毡毯，再越过墙头垂垂地下来，愈往下愈稀疏、颜色愈浅，似水绿纱袍。风吹过，满墙的绿猛地抖了一下，仿佛凝立不动的石墙原本正在小睡，现在忽然醒了过来，眨了眨眼。

在苏州东山镇双湾村，这样的墙可谓无处不在，高的过人腰，矮的不及膝盖，长的遮没两三户人家，短的仅仅护着一只鸡窝或鸭窠。形状呢？皆随着山势起伏而蜿蜒，像展开的一幅幅高低错落的屏风。所用石头大多赭黄色，间杂白与褐。模样方中有棱，不规整，不是砖瓦厂切割的标准规格，保留着从山上开采时的混沌模样。石缝里填充的是小石片碎石渣，没用水泥黏合，没用白灰抹缝，全凭石匠高超的眼力、手劲和经验，将大小不一游兵散勇般的石块巧妙组合，硬是垒砌成一体，经历数年风雨，依然稳稳当当，不歪斜不散架。石头断面粗粝，自带厚重朴拙之气，颇有北地粗犷风格，又因满墙蓬松的绿而温柔起来，与周围的粉墙、黛瓦、青砖小巷一起，构成江南水乡的妩媚婉约。

从外面看上去很普通的村子，没想到里边弯弯曲曲，竟然藏着那么多的小巷。遥想多年以前，也许就是这样吧？小巷狭窄，最窄处对面两户人家同时开窗即可传递东西。小巷通达，数量多而互相勾连，宛如蜘蛛网，宛如八卦阵，宛如“高低冥迷，不知西东”的微型迷宫。小巷弯曲，站在巷口向里面张望，望不到十米视线就会被打断，令人感慨小巷深深深几许？洗干净的衣服在阳台招展，到处都有人的气息，可因着视线的阻隔，到处又看不见人。宛若置身空山。空山不见人，但闻人语响。听得见房屋内的说话声、搓麻将声、手机声、菜进热油锅刺啦声、锅铲嚓嚓嚓翻炒声。油烟机哼哼着，将白色的烟混着菜香米香一起送到小巷。

烟火气如此浓郁，却因粉墙黛瓦绿山墙的冷色调大背景而不感觉嘈杂，只觉得宁静，只觉得喜悦——岁月安稳静好的喜悦。

听见电动车的喇叭声，却不知车在哪里又去往何方，赶紧躲到最近的门檐下。很快，一辆三轮车载着满车小树苗擦身而过，开车的老伯伯扶着车把，歪头和坐在旁侧的好婆说着什么，两个人都笑得皱纹簇簇。所经之处，小巷两边的门窗户里，时不时有人探头打招呼，两位老人提高嗓门答应着。人与车已消失，声音还在小巷回荡。东山话和姑苏城里的苏州话不一样，软糯里带着刚硬，好听。又一阵喇叭声，两轮电动车上女孩抱着妈妈的后腰，仰头对着一扇窗户尖声嚷嚷，里面马上有个童音回应。很快人与车又都消失不见，小巷复归平静。

久违了，这种邻里间的亲切。

当然，在上坡下坡、岔道转弯如此密集的窄巷里，开电动车需要高超的技术，外地人估计要紧张得手心冒冷汗，可是这里的人熟练而从容，像一尾尾鱼悠然游于小河。有趣！

阳光下，小狗趴着睡成一团软泥，陌生人走来走去也丝毫没有影响它们酣甜的睡眠。它们偶尔爬起来，抖抖身上的草屑，抬起慵懒的眼皮好奇地看看来人，尾巴犹豫着慢慢摇几下，羞涩地表示友好。小狗们花色和个头不同，但肥圆的毛脸、沉静的眼睛透着相同的憨厚。草丛深处忽然蹿出来一只潜伏的花猫，嗖地跃过巷口，消失在草丛更深处，只留下草叶被踩得一个劲摇晃。猫猫狗狗生活在这个村里，自由自在，看起来安逸得很呐。

村里绿意葱茏，低处是篱笆围起的青菜，高处多白果、枇杷和杨梅，野草花遍地。也许因为村外玉笋峰、龙头山茂密果园的出产已经足够，也许因为昨夜风雨大，所以村里散落地上的白果无人捡拾，脚踩上去，外壳噼啪一声轻轻炸开。村民经过也毫不介意，任由白果树在风里摇它的叶子、落它的果子。“自歌自舞自开怀，且喜无拘无碍”，真好。

老树身上皆绑着铁牌，写明树种、属地、编号，俨然户口本和身份证。甚至注明了责任人的姓名，责任明确到人，可见保护之用心。例如，一棵尾号99的白果树，属于双湾村下属的槎湾，责任人姓叶。“槎”字很少见，当地人说成“擦”，但口型更圆，发音更有吴侬软语的柔和。

槎，意指用竹木编成的筏。传说春秋时伍子胥的母亲曾在此居住，将养蚕等技术传授给当地百姓，又帮助山农砍竹伐木编制成槎，槎湾因此得名。东山古时也叫胥母山。胥母祠曾改名地母庙，唐代贞观年间改为保安寺。至今槎湾村里的古保安寺仍供奉胥母塑像。寺门口一棵圆柏，树龄已过千年，依然挺拔，青枝绿叶，让人惊叹。

清代诗人龚自珍曾游历东山，认为槎湾可能和宋代抗金水军有关，水军所用的船只平时需要藏起来，故此地有“藏船坞”。槎湾的清丽山水让龚自珍念念不忘，他在《己亥杂诗》里深情写下：“今日闲愁为洞庭，茶花凝想吐芳馨。山人生死无消息，梦断查湾一角青。”

在村里随意乱走，时不时就会撞见一处老房子，外墙印满斑驳的水渍，像一幅简洁的水墨画。窗户关得严严，木头窗棂雕着花，爬着青苔。在斑驳的树影间，在流动的光影画图里走，阳光如此灿烂，从太湖吹来的风如此清新，时不时飘来炊烟的味道，让人恍惚，仿佛逐渐走入时空隧道，看见往事旧梦。居住城市太久而凝结于胸的乡愁，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安放之地。

村民维护老村的用心随处可见，比如墙上贴着村规民约：“村规民约是个宝，村民自觉遵守好。倡导文明好风气，幸福生活乐陶陶……”内容浅显，句式整齐又押韵，很有乡土味儿。比如地面精心铺砌，青白色小石板平平展展严丝合缝，间杂着黑色的小鹅卵石，如一格一格的黑白画。路边用小青砖铺成人字形花纹，砖缝里冒出草叶和紫红小花，既方便通行，又美观。

双湾村紧挨太湖，多山，用来居住和耕种的土地有限，最早定居于此的先民们需要踏勘地理环境，通晓自然资源特性，并进行科学规划设计，将极有限的空间加以最大化利用，并一代代不间断地维护，才能够始终保持传统村落的淳朴面目，保持物产的丰饶与衣食住行的舒适。这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智慧，一种苏州特有的“螺蛳壳里做道场”的精细。所以，游客至此，看见村子里那么多小巷、山墙、房屋、菜园、果树聚集在方寸之地，呈现的不是拥挤逼仄，而是曲径通幽，是柳暗花明，是百转千回式的井然有序，是千锤百炼后的浑然天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