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赵佩蓉

我是在初秋的一个阴天，走上大陈岛的。

大陈岛雄踞在浙江台州东南的东海上，奇峰罗列，怪礁嶙峋。这些历经洪荒亿万年的岩体，大多呈红褐色，有如鼠吞食的，有一柱擎天的，有累累欲坠的，一律是无人过问的荒疏和泼野。

在上大陈，沿着石阶往海滩走，越走路面越窄。忽见右边怪石飞突，崖顶方正，形如高冠。驻足审视，剑目隆鼻阔嘴，历历可辨。路旁竖一指示牌，上书“将军岩”。往前走几十米，又见一崖独立，形体瘦削，曲线曼妙，女子形象惟妙惟肖，即“渔女峰”。两岩相对，作深情凝望状，惹人生起很多浪漫念头。王维论山水时说，主峰最宜高耸，客山须是奔趋。这两崖，都是与天地自然抗衡后形成，倶高耸，不见奔趋，更无依附，是性命相知的独立和笃定。将军岩庞大，渔女峰婀娜。将军目视前方，渔女流盼应和。人间的情谊，是这样磅礴，深厚到以生死相交。

在下大陈，惊见峭削的两屏壁石，森森然逼过来，形成一深峡。两崖跳纵，形如虎跃。那峡并不阔大，宽不逾丈。瘦瘦一脉水，为两崖夹束。水流难以恣肆，碎银纷至沓来，滔滔汩汩，仿佛只是意念中的蠢蠢欲动。《道德经》上说，上善若水，水利万物而不争。诚然，一滴之源，可惠泽万物。一瓢之饮，可知四海风涛。应该有鱼群在底下往来翕忽，叠合成生命的洪流吧。汪洋蓄积，竟然是这样的不喜不怒，静定无痕。

岛上漫步，拉开视线，远涛近礁，都在上午的薄阴里，隐隐又像浮在云朵上。汪洋之上的天空，有云影很缓慢地流动。洋面开阔处，岛小者如青螺，大者如卧佛。万吨远洋货轮的影子，越来越分明。真是天地浩荡，只觉长天阔海，容得下人间一切悲喜。

常年囿于小城的我，活动半径非常有限，对云的认知大概仅止于云是水汽的凝结物。殊不知，野云飞渡，山岚飘腾，曲曲袅袅，极尽变幻之情态。那日晨起，大片不定形的层云快速飘移，堆积成密实的积云，直向海面压下来。洋面上雾气甚重，灰蒙蒙一片，岛屿、灯塔皆隐了形体。风起，云涌，一种静默的力量向我们昭示着自然的神力。

只眨眼工夫，风流云散，晴光历历。《陶庵梦忆》所述“浮浮冉冉，红紫间之”，成为最直接的视觉经验。眯起眼睛，以仰望的姿势对着远天和流云，阴暗已经陨落在视野前方，晨光慷慨地铺展在汪洋上，聚焦成半透明的金属质感。大片大片的空旷里，海水沿着一定的轨迹大规模流动，形成界限非常清晰的洋流。须臾间，金光四射，灼人眼目。大美无言。被势不可挡的磅礴气势震慑，也算是我对大自然心甘情愿的臣服吧。

置身于地域宽广而相对疏离的海岛，自由和想象就会无限拉伸，源源不断地吸纳令人身心安静松弛的物质，滋生出对自然和生命的依恋。

岛上潮湿，石阶表面往往“咕吱咕吱”冒出一层暗绿色的苔藓，毛茸茸的，像是给大地披了一件生动的外套。最常见的小野菊，星星点点的青白色，点缀在山野。它们脚下踩着最卑贱的泥，每一天都在隐秘地生长。它们并没有对突然的降温俯首帖耳，还是铆着劲吐露着蓄积了长长一个夏天的蓬勃与野性。它们叶子疏朗，花朵轩昂，沉浸在生命飞扬的盛大喜悦中。它们并没有光洁无瑕的精修脸，也缺乏养尊处优的富贵气，绝不可能挤进中国园林的高雅殿堂，却是眼前场景里最活泼的生命态度。这种淡定坚韧、不喧不躁的气质，深深地打动了我。

在岛上，认识了芙蓉菊。清浅的蓝绿色，润泽饱和，好像贮存了过多水分。密集的枝条、聚生的窄叶，嵌在光秃秃的礁石上。它们的生长，不受友好的邀约，而是依仗与自然对峙的张力。深水逼岸，巨浪冲刷。千万年的风吹浪打，千万年的潮至汐退，造就了刚硬的海蚀地貌。这些侵蚀岩，残暴地掠夺了天地间的其他色彩。没有阳光的照拂，没有春风的造访，芙蓉菊顶着凛冽的庄严，顽强地留下了生命的璀璨。端肃与野逸并存，苍老与娇嫩共生，我想，这恐怕就是生命的尊严了。

书之岁华，其曰可读。与经受风雨洗礼的植物对视，聆听生命衍生伸展的利落节拍，我被牵引着走进一段沉重的历史。

1955年，大陈岛解放，满目疮痍。“筚路蓝缕，以启山林。”1956年开始，先后有467名热血青年响应“建设伟大祖国的大陈岛”的号召，高喊着“到最艰苦的地方去！把青春献给大陈岛”的口号，义无反顾地加入垦荒队伍。不难想象，在没有人烟、遍布铁丝网的荒岛上创造出美好家园，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。

垦荒队员们曝烈日，抗戾风，住草棚，喝咸水，胼手胝足开垦的园地，并非一劳永逸，台风、洪潮、暴雨都可以将之毁于一旦。他们的泪水、汗渍，凝结在每一棵土豆、番薯上。在大陈岛垦荒纪念馆参观，看到那些烙着岁月痕迹的老照片，颇有感喟。那时候，他们意气昂扬，在荒滩上撒出第一把种子，种下第一行树苗，同时也播下了对生命的真诚期待吧。“堤外浪打浪，岛上粮满仓”，裹藏着垦荒队员风浪里的人生悲喜。功不唐捐，玉汝于成。当年的垦荒队员如果重新走上大陈岛，见到如今的国家一级渔港，回首往事，他们的心潮，一定如潮汛一般起伏吧。怦然的回响中，应该有关于生命的箴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