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年05月31日
第04版:旅游报04版

布谷鸟叫了一夜

□ 王张应

初夏,在皖南,夜宿山中小镇。

从江北的巢湖岸边来到江南离桃花潭不远的地方,中途辗转几处,坐了一天汽车,晚饭后便有些困乏。匆草洗漱,躺仰在床,关灯欲睡。

未拉窗帘。留一扇窗,以便引进山间清风,滋润一宿陌生的睡眠。没有月亮的初夏之夜,天上无云,有许多星星,天光还是有的。只是因为灯光,人们忽视了天光。或许,在蛇虫鸟兽眼里,这样的夜晚如同人类的白昼一样明亮。人在室内歇宿,室外便被另外一些生灵掌控。

难得的机会,从江北平原来到多山的江南。远离城市的喧嚣,没理由不睡个好觉。可偏偏事与愿违,我躺在床上,闭着眼睛,却迟迟不能入睡。在辗转反侧的烦躁中,隐约听见窗外有一种久违的声音。那是布谷鸟的叫声。

那只布谷鸟似从远处飞来,飞跃山林,最后落脚于旅馆窗外小河边的水田里。鸟鸣声越来越响亮,越来越清晰。

最早的声音很浅淡,布谷鸟应该还在山那边。隐隐约约的鸟鸣,我听起来是这样几个音节——“蚕豆做窝,蚕豆做窝”。儿时我第一次听见这种鸟鸣,问奶奶这鸟在说什么,奶奶告诉我,鸟在呼叫“蚕豆做窝”。这时节蚕豆枝叶婆娑,紫色的蚕豆花已经开过,水绿的蚕豆叶子下面结出许多肥厚饱满的蚕豆荚。鸟在蚕豆地里可以做窝藏身栖息,饿了还有鲜嫩温软的蚕豆可吃。那种从远道而来的倦鸟,当然希望找到这么好的地方落脚,过几日舒舒服服的日子。

听到布谷鸟鸣,想起奶奶早年给出的“译文”和解释,我眼前仿佛出现大片蚕豆地,仿佛闻到嫩蚕豆的清香,尝到在饭锅里同米饭一同蒸熟的带皮蚕豆的鲜香味。

那只鸟可能在山林里找到了歇脚之地,估计它已叫累了,浅淡的鸟鸣竟浅淡至无。鸟鸣歇息,睡意还是不来。闭着眼睛,没睡着,我像在等待什么,不知是等待鸟鸣,还是等待睡意的到来。

在我的等待中,鸟鸣再起,声音明显比先前浓重。我感觉那只鸟已经飞出山林,栖息在山脚下水田埂上某棵树的枝头。夜晚是它们的世界,那只鸟可以在枝头抛头露面,无须借用枝叶掩体。

浓重的鸟鸣,还是四个音节,听起来好像更接近另外四个字——“割麦插棵,割麦插棵”。我的家乡有水田也有旱地,主要粮食作物有小麦和水稻。布谷鸟飞来的时候,乡人正忙于收割小麦,栽插稻秧。“割麦插棵,割麦插棵。”布谷鸟反复啼鸣,是一种明明白白的善意提醒。作为季节的使者,它告诉人们,这时节手头再忙,其他事都先放一边,先把农事做了,季节不等人。

躺在旅馆空旷的大床上,听着布谷鸟一声声“割麦插棵”,感觉那已不是一般提醒,而是一种急迫的催促,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的催促。可那种令人不安的催促,在我听来,也只能空着急,无法付诸行动。如今有些人的乡村是遥不可及的,离开以后便回不去了。我想,我的乡村也是这样吧。纵能回去,也定然不是原来的乡村了。

既然无法行动,那就任由它使劲地催吧。它催促不停,我只当没听见。闭目养神,静候睡意快快来临。

那只鸟许是叫累了,需休息一会。或是我充耳不闻,竟有那么一个空档,没听见布谷鸟鸣叫。我以为它飞走了。它本来就是一只过路的鸟,不知从哪儿飞来,也不知最终将飞往哪儿去。

待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将入睡时,那只鸟儿又开始鸣噪起来。这次叫声更强劲,它好像就待在旅馆窗外的某棵树上。因为离得近,我便听得更真切。还是四个音节,不再是“蚕豆做窝”,也不是“割麦插棵”,这次叫唤的应该是——“不如归去,不如归去”。

我忽然意识到,那是一只流落他乡的鸟,它在日夜兼程,朝着家乡的方向赶路。沿途鸣叫,是在倾诉它的流浪之苦,也在宣示它回乡的决心。路上风光再好,那也只是他乡,不是它的家乡。它去意已定,停留在任何一处也只是暂时歇歇脚,因为在任何地方停留都“不如归去”。

这只布谷鸟将一句“不如归去”从后半夜叫到天将亮。鸟鸣声也唤起我的思乡之情,像那只鸟儿一样,我也起了归乡之心。秀美江南,风光再好,我也只是一位旅人,一位临时歇脚于斯的过客。我的生活空间不在江南,我还是要回到那块属于我的土地上去。

布谷鸟叫了一夜,统共用了三种语音,我也听出了三层意思。它叫到最后,才喊出它的心声。那声音直逼我背起行囊,提前踏上归程。

2022-05-31 1 1 中国旅游报 content_71537.html 1 布谷鸟叫了一夜 /enpproperty--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