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<卓美
明崇祯十一年(公元1638年)四月末五月初,徐霞客在贵州盘州游览了碧云洞、丹霞山等名胜。《黔游日记》载:“遂下,则洞门北向迎溪,前有巨石坊,题曰‘碧云洞天’,始知是洞之名碧云也。土人以此为水洞,以其上有佛者为干洞。”“州南三十里有丹霞山。其山当丛峰之上,更起尖峰卓立于中。”
盘州古城站在时光深处,寂寞地站在那里。一群鸽子从古城上空飞过,光阴的羽毛,落在城墙上。
因一条滔滔不绝的盘江从境内流过,唐贞观年间,这个之前叫西平州的地方改名为“盘州”。盘州古城看似朴素,却不同凡响,徐霞客盛赞盘州:“是城文运为贵竹之首……非他卫可比。”
我对盘州古城很熟悉,熟悉到我无法分清楚古城中哪一处最有文化底蕴,哪一处不值一提。细想下来,别说是北门城楼、文庙、文笔塔等古城名胜,即使是一条光滑玉润的青石小巷、一口老旧的“官井”、一户人家的四合院,只要用心,哪一处又不是地道的古城风景呢?
每次到盘州古城,清早爬完城墙,我总是绕不开多年前既定的套路——到五街某个深巷子里吃“荞面汤”,看白发老奶奶专心致志地帮儿媳妇打理一把小葱,感受那种坐在没有上漆的、洗得洁白的长板凳上的温暖和贴切。当点缀着嫩瓜丝的荞面汤端上来,油辣子和水霉豆的气息扑面而来,我感觉这不单是一份早餐,还是定格在我灵魂深处的盘州古城情结。
盘州寻常百姓所称的“城门洞”,就是始建于明洪武年间的普安卫城楼的北门楼。在城门洞口低矮的木房子里,一罐罐老字号的渣辣椒、水霉豆整整齐齐地摆在老旧的柜台上。老奶奶的簸箕里,红的、黑的凤米粑闪着温润的光泽。那光泽,糯着眼睛和内心。在北门楼沧桑的石头墙面上,战火的痕迹依稀可辨。古老的墙缝中,葱茏的植被在风中摇曳,仿佛某种昭示。也因此,我看见的不仅是朝代更迭,更有顽强坚韧、生生不息。
站在城楼上,从垛口处朝街面上望去,我不禁想起曾经见过的一张老照片。那是一张拍摄于20世纪30年代同一角度的老照片。街面,也如当下这般熙熙攘攘。如今,眼前多出来的是车辆,变了的是人的衣着打扮,不变的,则是每张脸沉浸在生活光影里的认真。我离开垛口后,一个晨练的老人背着他的宝剑站到我刚刚站过的地方。他久久地站在那里,仿佛在看街景,又仿佛在怀想心中那些远去了的岁月。我愣愣地想,时光荏苒,站在同一个垛口朝下看的人,是否都会被物是人非所伤?
三条溪流像知己一样在古城中汇合后,悄无声息地绕过几个弯,缓缓朝城郊的碧云洞而去。碧云洞也叫“水洞”,底有碧水入洞,上有“天洞”入光,后有“风洞”通风。当年,徐霞客探洞十分艰难。《黔游日记》载,他“仍入内洞……而崖壁悬峭,三上三却。再后,仍登明窗东南,援矗柱之腋,透出柱南,平视桥之背,甚坦而近,但悬壁无痕,上下俱绝攀践,咫尺难度”。如今,洞内砌有石阶,游客上下方便多了。不知在何朝何代,峭壁的半中腰建起了一座小寺庙。我想进去一探究竟,寺门却上了把铜锁。向爬山的人打听得知,照看寺庙的僧人下山去了。
“先是,余闻水洞之上有梵龛,及至,索之无有。从明窗外东眺,层崖危耸,心异之,亦不见有攀缘之迹。及出水洞觅路,旁有小径,隐现伏草间,又似上跻明窗者,以为此间乃断崖绝磴耳,不意闻声发閟,亟回杖上跻。”当年,徐霞客为证实洞上有神龛的传言,“亟回杖上跻”。如今,洞崖上的神龛演变成了一座小寺庙,可历尽艰辛“三上三却”考察过这方山水的旅人又身在何处?想到这些,我不由得生出几许感伤。
徐霞客的塑像背依青山,面朝着他的家乡江苏江阴,脚下还有残余的香烛祭品。离塑像千米远的地方,是盘州市的一所公办学校“徐霞客小学”。学校以徐霞客“求真、务实”的精神作了校训。精神无疆,浩气长存,由此,我得到了某种安慰。
从“水洞”爬到“天洞”,耳畔溪声轰鸣不断,凉飕飕的风从脚底扶摇直上。爬到天洞口回头而望,一根钟乳石巨臂一般,擎起这“幽洞吞溪,碧锁云封”的洞天。天洞外,山林翠色欲滴,鸟声此起彼伏。我感慨万千,抬头仰望,那里有历代文人墨客遗留的26处摩崖石刻。我仰望它们,向锦绣山河行注目礼,向那些与山河同样绵延壮阔的精神致敬。
位于盘州古城远郊的丹霞山,以千峰臣服之势立于朗朗苍穹之下。远远望去,位于山顶的西南名寺——丹霞山护国寺宛若仙所。远道而来的几位香客许过心愿下山而去,脸上满是坦然,目光充满期许。我想,翻山越岭而来的凡夫俗子求的不只是神灵的庇佑,更是自我内心的一份安稳。关于独立于万峰之巅的这座护国寺,关于其寺名、藏经、玉印、金钵、袈裟皆为清光绪皇帝御封,关于镇寺国宝《贝叶经》,关于大雄宝殿前徐霞客与影修和尚的塑像……芸芸众生,又何必非要晓得呢?
清晨6时10分,我站在观日楼最高处,乳白色的云海边沿已经被鲜艳的朝阳浸染。只一眨眼间,美轮美奂的红日就从涌动的云海中跳了出来。日出倾城!目光所及,身披朝霞的壮阔山河一派生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