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马力
从前我从北海公园西门进去,一直奔里走。岸边柳丝,向水而垂。波痕轻皱,弄乱了白塔的倒影。满眼好景!
走到头,是一座殿。这殿,像个大号的亭子。殿顶不小,铺满琉璃瓦,飞闪明黄之光,水岸的柳色再新,也敌不过它。四条垂脊分头落至檐角,各脊在顶上交合,簇为一个长圆的尖。镏金宝顶,就是上边那个黄疙瘩,好像打了一个结。长大后才明白,这叫四角攒尖式。
跑到殿里边,一抬头,嘿,真叫高!隆起的顶子梁架交错,全由几十根大柱子撑着。顶上画了一些花,旧了,颜色发暗。我仰头望了半天,叫不出花的名字。没安窗户,四面透风。也好,里头空敞,亮堂。当间儿没有什么佛山,摆了好些水泥台子,让小孩儿打乒乓球。我常来,除了打球,什么都不多问,光知道这地儿叫小西天。
一晃,几十年过去。小西天里,见不到打球的孩子。殿重修过,涂以朱漆,描以金粉,画以丹青,刻以花纹,门扉窗棂,光泽灿艳,鲜亮多了。枋心精绘对龙纹,箍头、藻头敷披重彩,极尽富丽,金属饰片的质感似乎也有一些。大小额枋间加了镂空花板,一个个好看的大方块占了檐下的空间。花板图案谨守规制,每块设五朵牡丹,光色粉艳,所谓宝相花大约是它。明绚的花板,胜过平常挂落。这时期建筑艺术上的装饰主义,已到了以繁为美的地步。
大殿内,又是一番气派。红色柱子威严地立着。柱体最顸的,当然是钻金柱,四根,大树一般直上,伸向斗拱承托的八角穹隆藻井,那上面画着金亮的龙、彩色的花,目光若抬得高些,便触着了。藻井之下,蟠蜿的龙身、繁艳的仙葩满绘于枋心、柱头、垫板、雀替、斗拱,且衬以秀逸的云纹。就动静之势看,不管是坐龙,不管是行龙,不管是升龙,不管是降龙,不管是云龙,不管是草龙,描得实在太多,数不过来。包涵寓意的图符,一经沥粉贴金,或蓝,或绿,或黄,或红,华美富丽的光感直炫眼目。
画匠所绘,是京式彩画还是苏式彩画?如果是前者,是和玺彩画还是旋子彩画?闪在我眼前的,有龙,也有花,就画面格式看,可能是金龙和玺吧?而金凤和玺、龙凤和玺、龙草和玺的技法,像是也有些。存疑而自问,却不能自答。全因我外行,瞧不出眉目,也就分不了那么细,只能说:多种元素,都有。百工之技,择而用之,犹能交融。
藻井凹处,施了雕镂的手段,图形活了起来,缠枝花卉一般曲卷盘绕,又如飞荡的云气漫过拱起的藻心。只看那闪成一团的金黄色,我猜:那是龙。转身一问,果然!
如果把这个开敞的井状天棚交给米开朗琪罗,这位“犹如与魔鬼交换过天赋的艺术家”,会创作出怎样的穹顶壁画?这里不是西斯廷教堂,他恐怕会皱一下眉。
殿外,环矗琉璃牌楼,三间四柱七楼。论样式,北京大概只有这一种。楼檐悬挑,斗拱逐层伸出,好似开着朵朵花。营造师口中的堆叠之法,兴许就是它吧。壁柱、横枋、雀替,嵌砌黄绿琉璃砖。这砖到了匠人手上,自然少不了雕龙刻花。三个券门,以白石为饰,镌琢云藻图样,灵动,流逸,华美。纹式古雅,是忍冬,是卷草,是卷云?宗教观念和美学理想的图案化表达!在白石上轻翻的浪朵哟,好似给券门箍上绚美的花环。
四隅设角亭。亭子方正,跟主殿相比,具体而微。个头儿虽小,只瞧那重檐攒尖,只瞧那花格槛窗,只瞧那门扇上的镏金花纹,更有那束腰形的宝顶,宛似曼舞的秀女收住腿脚,温静地凝伫于碧霄下,细听飘响的钟梵,轻嗅天国的妙香,道不尽袅娜娉婷,就明白下了同样的功夫。
牌楼,迎着四方之佛;角亭,迎着四大部洲(《西游记》第一回,有“感盘古开辟,三皇治世,五帝定伦,世界之间,遂分为四大部洲:曰东胜神洲,曰西牛贺洲,曰南赡部洲,曰北俱芦洲”之句)。
牌楼、角亭虽为陪体建筑,却将正殿衬得好,气势出来了。此种配列,完全由意义决定。
浅水环殿堂,带子似的。水面不宽,浮几片睡莲。游着鱼,意态悠然。清净之水,游鱼自迷。这泓湛澈细流,象征着须弥山下的咸海,也未可知。往深处想,水中大殿,宛若须弥山。
佛家的讲究,处处都在似的。
殿绕栏楯,望柱头、石栏板,皆刻纹饰。大殿四四方方,各面都设门扇,推门见桥。拱形桥面跟牌楼中间的券洞对得很正,一条直线上。从规制看礼法,不失精严。这座殿宇,找回了至尊至贵的气象。引来水,架起桥,坛城式的封闭空间有了出口。抢眼的还有那座新造的须弥山,招人来瞧上面的观世音与罗汉。还可把弘历御题的“极乐世界”牌匾看了又看,体味里面的意思。
这个殿,不知怎的,看见它,就叫我想起国子监里的辟雍,虽然不全是一个样子,却都有方正宽敞的形制。还有,也许和跟前都绕了一汪水有些关系。最像的是那个大屋顶,流线型的瓦楞犹若从远天涌来的浪涛,太阳一照,泛出明艳的光波,琴弦般颤动,似可奏响欢快的音符。日头的影子掠过去,不舍乃至依恋。鳞鳞殿瓦迎受着温煦的抚摩,感到了阳光的重量。这么说吧,它像一柄金色的巨伞,天底下撑开,老远就能望见。
前面说了,极乐世界殿也如佛陀所称的须弥山。崇庆皇太后八十诞辰,为庆寿,弘历兴工造殿筑楼,仿佛把母亲从深宫请上了山,高居娑婆世界的中心。
往北,折而入普庆门。门依墙而开,稍矮于墙,呼为“随墙门”。在墙上辟门,看去倒也顺眼。
三个门洞,排成一溜。门式精整:上覆金色筒瓦挑檐,下置汉白玉须弥座,额枋照例以黄绿琉璃砖为贴面,其上带花纹。须弥座托着方形门垛,座身洁白,极素净,垛面却叫琉璃砖贴砌得花哨:缠枝花纹样为底,藤蔓卷草间有对舞之龙。这个饰件,行家叫它“中心盒子”。这样的盒子,成了墙垛的视觉中心。
此种随墙琉璃花门,或许只有在皇家建筑里,才允肯砌造。
门旁一棵树,桧柏。龄已过百,仍很直溜,树冠高过墙头。太阳刚移过极乐殿魁昂的琉璃顶,一片日光就斜斜地镀上红墙,把树身映成了画。
进去便是万佛楼曾在的院子。
好旷的地方!往前看,一个大池子,长方形。池壁甃以条石,年光不短,未见坼裂。无水,石面皴如老人皱缩的脸。池子前的大千轮驻牌坊,池子后的聚诸福德牌坊,不知道哪儿去了。池的两端各摆放一个露陈座,上置太湖石,池边因之不空。
池的东西,转黄的草色将树影下的石经幢衬得苍白。
万佛楼,没了;鬘辉楼,没了。能看的,是遗址。一张老照片,记录了这个院落百年之前的光景:一个戴礼帽的男子,扶着石栏,朝向万佛楼。楼没能照全,只露出廊檐,檐枋也是模糊的。楼前立着一尊石碑,如果我猜得没错,上面应该刻着《御制庚寅万佛楼瞻礼诗》。
空空的地上,荒烟野蔓,仅得几点残础。我朝一块块圆形的柱顶石凝眸,犹见一根根粗大的金柱向上昂屹。雕龙的夹杆石更是雄气不散,纵使风中的幡杆早随万佛楼消失,也还在原处坚守。
万佛楼,曾供三世佛。琉璃壁龛,置金身佛像万尊,无不端秀。卿相群臣,皆以金佛为敬帝的贽宝,直抢上来献寿。飞步争先的情状,也是不难想见的,可谓宛在目前。庚子国变,这般崇壮的殿,这般繁丽的佛,没能躲过列强毁掠,不胜饮恨。往昔盛貌,只可从旧照上得其片影了。
鬘辉楼居西。“鬘”字不常用,不知道为什么要使这个字。楼,双层五开间,体量不算小。供无量佛。《三海见闻志》云:“孤壁独立,只余瓦砾,盖前数年已遭火劫矣。”所述乃民国十三年亲睹景况,就是说,写书人瞧见的鬘辉楼,也是被火烧坍的模样了。《三海见闻志》,自署适园主人。这位是谁?据考,此公叫李景铭,光绪三十年进士。入民国,做官,管过赋税之事。他在太液池畔办公,滨水楼台,皆来相就,故无不稔知。
宝积楼处东,形制同于鬘辉楼。新葺,泛鲜丽之色。门窗髹红。匠人着意于隔扇:四扇式,裙板添如意纹;绦环板上勾了一个圈,扁的,比起卷草纹,做了一些简化,纹线皆镏金;隔心则以棂条拼出的菱花格为饰。斤斤尽守法式,愈显出营建等级不低。
宝积楼身后,天空皆作一片蓝色。檐角飞举,挑着几缕白云。
致爽楼在东北角的一个台子上,不显眼。门关着,无以入。听人念叨,早先,这里曾环以游廊,叠以石山,蓄以池水,澄性堂、清约池、澹吟室、镜藻轩、湛碧亭、澄碧亭,布列其间,造出风物闲美之境。清人吴长元参阅朱彝尊《日下旧闻》、弘历敕编的《日下旧闻考》,著《宸垣识略》,载北海风物较详。我手边有其文,低头读字句,抬眼观旧址,约略对得上。只叹皆往矣,寻不见它们的影子了。
尽里边,有个妙相亭。我很快站在它近前。重檐攒尖顶。上层为八角形。下层四出抱厦,檐翼也翘出八个角,似翩翩的飘羽,又像展开的叶瓣托住宝顶。宝顶则如花蕊,愈显孤高。亭身由数十根漆红圆柱撑着,稳稳当当。就一时的感觉说,这么小的一个亭子,柱子用得有点多了。大约此种繁复构造,断非我这等门外汉所能懂。
亭中立石幢,幢身粗实如塔。须弥座为底基,缠枝花卉蟠曲其上,游龙翕忽,转瞬便可腾身远去一般。石幢多棱,分出十六个面,嵌十六尊者像,全以线雕手法摹刻。尊者就是罗汉,也叫“应真”。他们都是得了真道的人。十六应真像原是禅月大师贯休画的。贯休,五代前蜀画僧,亦能诗。罗汉画得尤其好,线描人物“多作古野之貌,不类世间所传”,变形甚或有些夸张,“庞眉大目者,朵颐隆鼻者,倚松石者,坐山水者,胡貌梵相,曲尽其态”。形模古异又极飘逸,像是从志怪小说里跑出来的,枯瘦皴皱如老树,顽健气还是在的。明清通俗小说绣像本中人物,也似这般。说到底,状眉目,摹容色,奇特形神虽恍如梦中所见,而喜怒哀乐溢于眉目之间,犹显世间情态。
弘历下江南,访孤山圣因寺,见十六应真像,珍而爱之。他或许以为,如此绝妙的画像,不可无几句题跋以志其盛。留其像,赞其业,才算圆满,心神方可融畅。他的像赞,就是禅诗,八言四句(断为四言八句,亦可诵)。每像一首,读,收来一派幽心与禅意。弘历给诸罗汉重新排定座次,标注于原署标识之下,又命如意馆画师赴钱塘临绘,摹勒上石,且筑以园亭。这位专在内廷供奉的佛画师,叫丁观鹏。
年深月久,罗汉倒还留着眉眼,形姿亦无伤。名号、位次、像赞标刻于闲处。怎奈逐年损去,辨不清了。第四位尊者苏频陀,俗称托塔罗汉的画像上,有御识十二行,我瞅了半天,虽说过眼,亦极隐约。别寻旧籍,把《贯休画十六应真像赞》读了。弘历题的这些赞语,像是给众罗汉下的月旦评。
圣因寺住持明水募资摹勒十六应真像,且留题镌。我绕幢三匝,没找着。推而想之,料也破缺不完了吧。
贯休原作绢本,世代湮远,据闻已无可觅了。鲁迅说:“关于贯休和尚的罗汉像,我认为倒是石拓的好,亲笔画似乎过于怪异。”这识见确有道理。那就静静地看石幢上的刻像吧。
神思一飘,又想到,取像刊石,手巧艺高的匠师是谁呢?惜不知。佛教艺术史上,应该长留他们的名姓。
亭檐把阳光挡在外面,不让它照进来,好叫众罗汉大白天也能睡个安稳觉。
碧竹依在亭后,陪着石上的罗汉。
成功的筑造,从不缺乏细节。水道盘曲于院西南,水闸槽的旧迹仍在。从这里流出的水,是跟潆洄于极乐殿边的清流连为一脉的。楼殿是肌体,水道是血脉。砌造水道不光为了排泄,更为了输供,它给院中的池塘引来清凌凌的水。有了水,满院都添了生机,仿若活了,哪还死板板?人也能吐一口舒畅的气。宏丽的建筑景观,是凭借众多的技术细节实现的。古人的营筑之术,妙矣哉。
清水欢悦地流过,一切都鲜润了。我恍若听见浪花发出的笑声,浸入“每闻其响,欣然为乐”的清美之境。水在,芳草尽飞绿,平如新剪。我又仿如行于交横垄亩上,心里默诵着清人之诗:“却羡田间多野老,往来阡陌杖藜轻。”徐步兼遐思,犹觉这轻细的水音,无妨可以当歌听。声律之中,自有妙诠。可是眼下呀,水道穷涸,只冷冷地散落一层黄叶子。这会儿,没觉得水面过风。要不,耳边一凉,它们自会一片片地当风抖着。
远离人的生息,固可使景状荒寂,却又最适于野草的生长。故而废墟多草,草色的深浅总也绽放生命的绿,鲜润而且旺茂。
残址的边上,孑立着高大的鹅掌楸,披离的枝条已很萧疏了。一位老汉跟这树茕茕相对。一抬手,碰掉一片半枯的叶子,他把黄叶举到夕阳下仔细瞧,像在欣赏花杯一样的叶形。又一片叶子离了枝,是风让它飘落的,再也回不到树上了。对于有生命的东西,想把已失的神气补上去,至难。
复建万佛楼,少不了有人为此梦寐萦怀。他们或许认定,离开地面的旧时楼庭,能够在世人的重筑中归来:丰满的血肉替代了支离的病骨,朗润的容华替代了衰悴的面色,找回自己位置的宏宇,依然会在历史中昂立。我说:如果拉砖瓦,运木材,兴工起盖,似其形易,似其神难。假定成真,那大约是给失去躯壳的佛殿塑出一个形似的替身,无法使它真的活过来。
为母祝寿,弘历修造了极乐殿和万佛楼。土木完竣时,论年岁,弘历六十,其母八十,可说同贺贵降之日。《万佛楼瞻礼诗》起句“六旬庆诞沐慈恩,发帑范成两足尊”,将心迹表露了一番。
弘历崇佛。合掌唱梵偈,是这位清帝常年做下的功课。多添流年在浮生,是他对于未来的祈愿。香鼎蒲团之上,宝篆回缭,把这日深一日的执念带到天边去。
从瑞典学者喜仁龙拍的照片上看,瞻礼诗碑原在万佛楼前,不知什么时候挪到外面了,戳在北海西岸路边。我看过,须弥坛上的托座力士,雕制尤精:或努目,或扬眉,或绷唇,铆足劲儿扛那千钧重的碑石。我好像听见他们说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