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袁甲清

“山不在高，有仙则名”，似乎是古今人达成的一个共识。位于湖南郴州市郊的苏仙岭，便是这样一座不高而“有仙”的名山。

我们从山麓桃花居入口处开始登山。桃花居向水而立，时下正是冬天，并未见灼灼桃花。也许本无桃花，说是桃花居，取其世外仙境之意而已。这里古称乳仙宫，当年徐霞客登临此山时，此处“丛桂荫门，清流界道，有僧乘宗出迎客”。而眼前之景已大不同，四周幽篁掩映，细雨中透出清雅别趣，当然更无僧人出迎了。

自左上行数十米，即为白鹿洞，洞前雕有一对白鹿，母鹿舐犊情深，意态天成。洞前有溪，溪上有三座白鹤雕塑，灵动欲飞。这里该是整座山仙迹的起点。相传仙人“苏仙公”名苏耽，出生不久即被其母弃于洞内，没承想“白鹤覆之，白鹿乳之”，其母大异，遂抱回抚养，直至其飞升成仙。

从白鹿洞右边上行约百米，有一圆柱绿瓦、翘角飞檐的亭子吸引了大伙的目光。亭内有一天然石壁，上现一块摩崖石碑，此即秦观词、苏轼跋、米芾书法的“三绝碑”。这块看似平常的碑刻，原来这般大有来头。

秦观是“苏门四学士”之一，曾受苏轼推荐而应召进京，当过国史编修。北宋哲宗时期，受新旧党争牵连，秦观屡遭贬谪，先后被贬为杭州通判、处州酒监税，后又被罗织罪名削官去职，贬至郴州、横州，以罪身编管，最后徙雷州。

绍圣三年（1096年），秦观经长沙、衡阳流放到被视为蛮夷之地的郴州。次年春寒料峭，他在郴州简陋的旅舍，想到自己屡遭排斥、打击，而今又要被贬至广西横州，心中幽愤难抑，便借这郴州山水，发泄内心的痛苦和哀伤，写下千古绝唱《踏莎行·郴州旅舍》：

雾失楼台，月迷津渡，桃源望断无寻处。可堪孤馆闭春寒，杜鹃声里斜阳暮。驿寄梅花，鱼传尺素，砌成此恨无重数。郴江幸自绕郴山，为谁流下潇湘去？

秦观青年时期慷慨豪隽，强志盛气，精研《孙子兵法》，常怀建功立业之志。“砌成此恨无重数”，亲友的书信来问，更添了无数离居愁恨。“此恨”何为？恨无罪遭贬，抱负无法施展；恨千里流放，前路渺茫；恨身如一叶扁舟，无力把握漂泊的命运。

在郴州一年多后，秦观又被贬至雷州，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。一年冬天，流放儋州的恩师苏轼遇赦，北归途经雷州时，二人相遇，恍若隔世。遥想当年在京师的快意时日，而今皆为逐臣，真是造化弄人。读罢秦词，苏轼不禁掩面唏嘘。3年后秦观放还，北归途中卒于藤州（今广西藤县），终年52岁。

苏轼很喜欢秦观这首词，“绝爱其尾两句”，将其题于扇面。秦观死后，苏轼非常悲痛，在扇面秦观词的后面，写下了“少游已矣，虽万人何赎”的跋语。后来，书法家米芾把秦词、苏跋书写下来传到郴州。郴州人为了纪念秦观，把秦词、苏跋、米书刻在碑上。南宋咸淳二年（1266年），也就是秦观死后166年，郴州知军邹恭依原碑拓印，将其转刻至苏仙岭白鹿洞的石壁上，便是今人看到的“三绝碑”。

郴州谪居期间，秦观留下不少词作，其主旨多为异乡迁客的孤独和绝望。如《阮郎归》下阕“乡梦断，旅魂孤，峥嵘岁又除，衡阳犹有雁传书，郴阳和雁无”；《减字木兰花》首句“天涯旧恨，独自凄凉人不问”。当然，也留下了“两情若是久长时，又岂在朝朝暮暮”这样的爱情名句。他把自己山高水长的离愁别恨揉碎了，又独自收拾起来。

在“三绝碑”处盘桓多时，沉湎于史实诗迹的探究考证，细雨不知什么时候住了，同行者催促往上走。上山有新修的可以行车的盘山路，有直上的狭窄石径。我们没有走盘山路，而是沿着陡峭的登山小径拾级而上。走小径是对体力的考验，我们一步步奋力攀行，气喘吁吁，顾不上沿途风景，只觉两旁天光竹影掠身而过。

大家仿佛在进行一场耐力比拼，中间途经两座青石砌成的小亭也不及歇息，半小时不到，就一气登到了岭顶。顶上的气温要比山脚低，山风从树梢吹来，泛起阵阵凉意，顿生一种大汗后的爽快淋漓。此为苏仙岭至高处，视野开阔豁亮，可远眺群峰波涌。岭顶有苏仙观一座，传说苏耽在此得道成仙，后人遂在此绝顶建观供奉。

鲜为人知的是，这里还曾是幽禁张学良的地方。苏仙观东北角的两间小房，就是当年张学良的囚室，今辟为“屈将室”。门前刻墨底绿字一联，曰：“请战有功，当年临潼以兵谏；爱国无罪，此日南冠作楚囚。”楹联无声，松涛作语，将军爱国获罪的悲壮日月可昭。

“西安事变”后，张学良先后在中国大陆被转移了12处囚禁场所，苏仙岭是第六处。张学良于1938年被囚禁于这里，壮志难酬，有家难归，有国难报，愤然挥笔，在墙上写下了“恨天低，大鹏有翅愁难展”10个大字。厢房窗前的桂花树上曾经弹痕累累，那是将军忧愤难泄而拔枪怒射留下的。可以想见，被缚住双翅的少帅是何等抑郁。

秦观和张学良，隔了千年时光相会于苏仙岭。他们怀抱报国无门、有志难伸的孤苦，在这深山高岭仰天浩叹，留下遗恨绵绵。因仙而名的山，又因与历史人物发生了某种关联，更显出人文的重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