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01月05日
第04版:旅游报04版

犹闻诵读声

历代帝王庙景德门

□ 马力 文/摄

白塔寺东边,有座历代帝王庙。从明朝嘉靖九年营建算起,四百多年了。先前这里是一所中学(北京的有些庙宇,做过校园)。我年轻时,在里面教了几年书。自打学校迁走(就在斜对过儿一座新盖的楼里),老庙大经整葺,还了本来的样儿。这是我离开以后的事了。

进庙,抬眼一扫,格局未改。杂乱的矮屋拆掉,旧得不成样子的殿堂楼亭,设色敷彩,一新眼目,有点不认识了。我定定神,像是回到教书的日子。

东边一个院子,以前是校办工厂。这个厂子做些什么东西,我没留心。那时,我也很少到这里头来。

厂房早就腾空了。我才知道,院子的东屋和北屋,昔日是神厨与神库。南边还有一个亭子,宰牲亭。说是亭子,用的却是重檐歇山顶式样,似比神厨、神库的单檐硬山顶还要讲究。祭祀大典的头几天,把牺牲弄到这里宰杀。杀牲畜免不了冲冲洗洗,亭侧刚好有一眼井。牛羊猪收拾利落了,拿进神厨制成祭品。

神厨改作展室。入祀的历世帝王,名字列在展板上:始于太昊伏羲氏,迄于明愍帝。既然是明朝之筑,朱家人物的位置不能低。太祖朱元璋、世宗朱厚熜,应享的尊荣不减一分。也有难消一世之悲的:国家逢难,黎民折伤,社稷连忧,祸乱四起,皆曰“愍”。这位愍皇帝,就是朱由检。

太昊伏羲氏、炎帝神农氏、黄帝轩辕氏、少昊金天氏、颛顼高阳氏、帝喾高辛氏、帝尧陶唐氏、帝舜有虞氏,故迹遍华夏,我多有寻访,而这八位远古帝王和天下姓氏的关联,谱系纷错,闹不清楚。神厨里布展,叫我初晓大略。墙上有一幅《三皇五帝姓氏传袭图》,画了两个圆圈,有点八卦图的意思,一时没瞧明白。我买过一本《中国姓氏起源》,长年插架而少翻看。现在一想,搞清姓氏源流,大概并不止于明血统、辨世系这么简单。往小处说,可从自家姓名上溯先人事略;朝大处讲,可从姓氏之学来加深对中国文化的认识。古来姓名,负载着旧族名德、胤胄声华。明代洪武、永乐二朝广移民,从洪洞大槐树下举步的南迁之众,所涉姓氏过千。我头几年到晋南,和远近寻根者流连祭祖堂前,若是有浅知,游感或可深些。

这些初步学问,老师在历史课上大概也会口讲指画,但是我们那个年月谈不上计算机多媒体教学,幻灯、投影、录像之类电化手段也少见,多靠粉笔板书,不及眼前的彩色图表展示得妙。还有,触摸屏是个好东西,轻轻一点,内容立显,以其丰赡,可抵无数书。

东庑殿很大,七间之阔。当年,全校教职工开大会,在这儿。领导上台讲话,我听累了,常常目光一偏,透过长形格窗,望天边的云。为遣闷,我会默诵几句唐人诗。我很清楚地记得,刘禹锡的《秋词》最牵心绪,是这一联:“晴空一鹤排云上,便引诗情到碧霄。”那一刻,我的想象飞扬,会上讲的那些,从耳边滑过了。

现今的东西庑殿,不再是陪祀之所,也不供君臣牌位,只因展列的人物均在史上享大名,倒也配得上它的气派。

对宗稷帝宇有功业勋绩的从祀名臣,顺次编列,一个不落:协佐黄帝的风后、力牧、仓颉,襄助虞舜的夔、伯夷、皋陶、龙、伯益,名排榜上。除去打头的这八位,后世的辅弼之臣还有不少,载文载图,依序细看,如阅词条。七相五公,恭谨效命于帝王之前,费力劳心,重若股肱。他们的生命,永远停驻在不同的历史瞬息。时间的重力下,丰富的人生被压缩成高度概括的几行字,带着温度的词句出现于现实空间,留下个人成长史的痕迹。在这里,我找到文天祥的名字。近日,我去国子监一带遛弯,顺路看了府学胡同里的文丞相祠,遥忆他兵败被俘的粤东五坡岭。成了入祀名臣,文天祥更为世代记得。

最巨之筑,为景德崇圣殿,看那重檐庑殿顶的崇闳形制,品第几可跟紫禁城的太和殿相埒。早年,单士元先生送给我一本《故宫札记》,书中说:嘉靖朝是盛明时期,所建造的坛庙最多。木石砖瓦,雕栏玉砌,当日的营造之功,此殿可证。我在的时候,老殿没有用作教室。空着也是空着,干脆当仓库。平日大门关着,光线黝黯,往里一瞅,堆了很多东西,黑乎乎一片。有时上体育课,会把门打开,叫学生进去,在一角阳光中跳跳鞍马,要么就在垫子上练练前滚翻。一下课,门一合,又锁上了。没谁闯入,伤不着大殿。

年光迁流,一切回到旧时状貌。九间正殿里,奉着一百八十多个帝王的神位:三皇五帝居中,夏商周至金元明各代帝王,分列两侧。供桌、香炉、烛台,一式摆开,观之俨然。衮衮诸帝,只设牌位不塑像,据称也是承袭旧制。我在这里看不见朱洪武的那张大长脸。

景德崇圣殿前面,有一座宽平的月台,白石陛槛,比国子监彝伦堂门外的那个台子华美,所谓“丹墀”应该就是它了。我们那会儿,上午十点,大喇叭一发声,学生和老师出来做体操,院子里站不下,有些学生就上到月台来做。景德门后原先有一间屋子,是广播室,我去帮过忙。音乐起,快要响到街上。几百号师生一齐展臂,脸上满是朝气,仿佛用心唱着青春的歌。

正殿两边,分立碑亭。靠东南这块碑,我早先没仔细瞅过——仰头把那么多字看下来,是件很费眼力的事。现在好了,亭子里戳着两块牌子,录着碑文,可以一气读下来。一块是碑阳的雍正十一年《御制历代帝王庙碑文》,一块是碑阴的乾隆五十年《御制仲春祭历代帝王庙礼成述事》。

靠西南那块碑,有人下了同样功夫,把碑文照抄下来,录在牌子上。碑阳为乾隆二十九年《御制重修历代帝王庙碑文》,碑阴为《历代帝王庙瞻礼诗》。弘历是一个多情的皇帝,常寄怀于一吟一咏。

西南碑亭,做过英语教研组的办公室。成天守着一块大石碑,几位老师在屋里备课、阅卷、批改作业,好像也没觉得不自在。

这个碑亭稍北,还立着一块碑——无字碑。勒字上石,永世难刊;不着一字,更费猜想。虽无字,制式毫不马虎,碑额雕纹,碑座凿出神兽——龟趺的模样。“巨灵赑屃,高掌远跖”,素怀猛壮的心,看它几眼,身上似添了力气。很奇怪,我在学校那么多年,对这块碑竟没啥印象。

从前,西南角的小院里有一个阅览室,还有一个医务室,现在全没了,又照着清代的形制重修了关帝庙。关羽为将,义勇雄烈,好学而多权略,武神风概,累世追慕。这样看,敬祭之地,给关圣帝君设龛,不足怪。况且京师的拜神之所,论数量,无过关帝庙。

临去,回头一瞥,“博物馆”三字嵌入大门口的牌子。呵,我游过的,是一所更大的学校!理当远效孔夫子——入太庙,每事问。

往时进出校门的师生,恍若在目。一颦一笑,如梦。

西望,妙应寺的红墙正衬着白亮的塔影。心想,几步路,抬腿就到,去转转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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