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10月21日
第05版:旅游报05版

老黑河——河边战迹之三

□ 马力

长白山西南麓,一条进山的路边,立着两排石屋。屋子很老,过了百年。早先,日本人盗伐山林,役使的中国劳工,住在里面。

屋前,一块白石塑出王德泰的胸像。眉宇间,溢着英气。1936年7月,在金川河里(通化市兴林镇孟家村惠家沟)召开了中共东、南满特委及抗联第一、二军高级领导干部联席会议,决定将抗联第一、二军合编为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,总司令兼政委是杨靖宇,总政治部主任是魏拯民,王德泰任第一路军副总司令兼第二军军长。这三人组成的领导集体,劲勇坚强。

杨靖宇率第一军西征,拟西渡辽河,创建热河抗日根据地,与中央红军会师,形成夹击伪满洲国之势。王德泰率第二军留驻长白山,以资策应。临江、抚松、长白三县接壤处,深在原始森林腹地,设立密营,短期休整,恰是好地方。王德泰曾把部队带到此处。第二军军部,设于这个集结地。

进山的沙石路真长呀!其实没多远,三十来里地——“跑山”的汉子,不把它当回事。路没修完,走起来有点磕绊。山里空气好,吸一口,真叫清鲜!车子盘来绕去,不发晕。

到地方了。搭起几个帐篷,有了家的气息。四近都叫树遮严了,苍松碧杉,野而茂。听见流水声。深一脚浅一脚,踩着烂软的泥径寻过去。刚下过雨,河水涨了,水色让林叶染得极绿,竟至发黑。流速很急,滚出密密的涡儿,铺了一层乱鳞似的,挤着,旋着,皱着,好像匆匆追着什么。灰白的天光从高处透下,被交错的枝叶缕缕筛落,游丝在林隙一闪一闪,映入发亮的河面。水上架一座小桥。几根木头一支,就过人。桥面窄,踩上去,打晃。

这就是老黑河。它从老黑山上下来,一路流入漫江。漫江跟这里的锦江一汇,成了一条大江——松花江的源头。

抗联二军六师的密营,建在这儿。六师为二军主力,常随军部行动。将士们从营地出发,去攻抚松县城,万良、海青、漫江三镇,解放了。长白山下,胜仗不止这一次。敌人的围剿随之愈剧,一座座抗联密营被日伪军焚灭,抚松、长白、濛江、桦甸区域的抗联队伍,陷于困境。身临外敌入寇的危局,他们选择了战斗和坚持。

密营遗址,昂立一棵老榆树,树下一片青芜。隆起一个土堆,细瞧,是个坍毁的碉堡,荒草覆在上面。1938年11月18日出版的伪满洲国《大同报》载其事:十九名抗联士兵,为掩护大部队撤退,凭据碉堡,阻击日军。碉堡被炸塌,他们冲出来,倚着树,拼死抵抗,皆战殁。

这是英雄树!

一块青石上,刻着几行字,记其概略:“日伪重兵围攻抗联二军六师山寨,为掩护二军军部和六师主力突围,十九名留守断后的战士身负重伤,被敌杀害。他们中有十三名朝鲜族,五名汉族,一名苏联籍军人。在关乎二军存亡的搏杀中,这株一百五十多年的老榆树身中百弹,半个身子被打烂。但它靠树皮顽强地活下来……”留着弹孔的老树,浸着血。

高丽炕的残址还可寻到,我眼扫荒草,细辨灶台、暗哨的位置,复原着它们的大致轮廓。这里的居舍被赋予防卫与作战功能。主城和副城的形制,在这深山密林中,自然也显得阔大,流年带走了一切,加上风雨剥蚀,只剩下倾颓之象。土石混筑的城垣早已圮缺,坚硬的黑石仍未磨去尖利的棱角,牙齿般啃啮着朽腐的、挂满苔藓的断木。这偃卧的断木,曾是横在城头的梁架,曾是伫于门阙的立柱,也曾是战垒的木质墙基。若无战争的摧折,这些树木仍可沐浴艳阳,茁茂地生长,仍可迎着浩荡山风,在天底下骄子般挺立,把一种凛然的美给这世界。

长白山抗战史,写在老黑河畔浩大的建筑群上。居战一体化,是这座石头城堡的营建特色。抗联将士用过的砍刀、子弹袋、作战地图、汉阳造步枪、俄制莫辛步枪子弹(东北称“水连珠”) 、缴获的轻机枪,还有英烈事迹与经典战例,后人珍藏着,传诵着,未有一刻抛舍与忘怀。抗联战士刻在树上的暗语、路标,犹在铁血岁月的烽烟中传递胜利的讯息,遥指前进方向。

四围真静呀,不闻鸟鸣。也许山太深,也许天太凉,它们不肯往这儿飞。潮湿的空气里,只听得风吹黄叶的轻音,只听得雨打枝头的细响,只听得水激河岸的低语。我在暗堡、哨所、战壕、掩体、障墙、水堑、深井、马厩、库房、地窨子、铁丝网和采石场的残迹前踱着缓缓的步子,一面凝眸,一面沉吟。这磊磊的战堡,这重重的房址,很可能是抗联在白山黑水之间筑起的最大密营!点点旧痕,湮没于荒烟蔓草间。密集的枪声、浓炽的战烟、激烈的喊杀,存在于时光另一端,而历史事实,不可忘却。

这处山林中的堡障,曾用于抗日战守,被敌人占取后,转瞬变成侵略者进行经济劫掠的场所。对付抗联,关东军施行梳篦式清剿、踩踏式扫荡的战术;对待自然资源,用的则是扒皮薅毛的消绝性手段。狠戾的法西斯,强抢明夺战略物资,那么疯狂、猖獗、霸道,贪猥无厌。我在山里看到一块牌子,上面写着:“九一八事变后,日伪成立东边道株式会社,征用一万多劳工,修建森林铁路,运输长白山矿业资源,遭到杨靖宇一路军坚决打击。1940年2月,杨靖宇将军牺牲后,日军将小火车路基修至老黑河畔,疯狂采伐林木资源。至1945年6月,日军在头道松花江流域,盗伐的林木面积达1410平方公里。”

我眼前如有依稀的画,耳边如有遥远的音:长白山上的天然林,在斧锯声中搐动、挛缩,呻吟着倒下,一根根装车载走,经鸭绿江运往日本。空气痛苦地振颤,我感觉到大山的疼痛。

越伸越长的铁轨,越筑越硬的路基,曾经蟒蛇那般在林麓盘绕,而今锈蚀了,塌败了,只遗下荒冷的旧迹。老黑河畔,野有蔓草,掩不住轨道边散弃的钢板、螺栓、车轴、撬棍、板斧、钢钎、金属丝、刹车片、油壶嘴、鹤嘴镐、铁蒺藜、机械油垫、铸铁工具、连接拉件、枕木道钉、路轨残段,还有马灯、水壶、茶缸、脸盆、铁勺、石磨、门板、火炕、电话线、煤炉子、羊毛棉手闷子、印有“朝鲜石油”“株式会社”“满洲国专卖总局”字样的铁桶等旧件,有心人捡回它们,一件件摆进山口那栋年久的石屋——老黑河遗址博物馆,无声地做着地理和实物的证明。

老树的根茎破土凸起,暴突的筋脉一般在泥石中延伸。比它更长的,是盘曲的山路。每当山洪冲泄,路侧垒砌的条石可以挡水截泥,愈显出这条路的要紧。

坡上落满沾着雨水的叶子,风一来,幻成万千飞蝶。此时呀,忆往,追怀,是在山中默默低回的我。

眼底的路,伸进我的心。它的色彩,是红的。

这处东北抗战遗址群,近来出了名,如同一个避世的隐者,猝然从历史的暗角站到日光朗照的中心。此事看似偶然:漫江村民兵连长陈文序,上山挖野菜,发现了它。我见过这位陈连长:一身迷彩服,生得壮实,手上力气足,是条长白山的汉子!进到山里,他就像回了家,那个亲!这么大的战时遗墟,他领着我们转个遍。镇上话剧团编了《记住老黑河》这出抗战戏,他扮了一个角儿:黄树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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