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马力
杨靖宇殉国八十年了。忘身捐生,炳耀如星日,当用“殉国”一词来说他壮烈的献身。
杨柳黄了,可以等到再绿;星辰落去,可以等到再升;春夏过去,可以等到再来。可是人呀,生命一旦消殒,永远等不到返回的那天。杨靖宇却以他英雄式的死,创造出强大的生命——抗联精神。
青龙河穿过濛江县。到了保安村,山岭扭出几个弯。水随山转,流势变险,淌过安设栏楯的石拱桥,发出低闷的喘息声,急急地朝东去了。这几天雨大,河滩尽是散碎的砾石。瞅这光景,备不住刚受了山洪的冲激。
河水有点浊,发黄。这倒不要紧,要紧的是犯起浑来,谁也降不住这条“龙”。当地人干脆管它叫“恶河”。
这个地方呢,有个名儿:三道崴子。
三道崴子的出名,是因为杨靖宇。为民族,他在这里流尽最后的血。
濛江县也换了新的叫法:靖宇县。把一个老名字改了,含着多深的敬意!哈尔滨的尚志县、兆麟公园,北京的赵登禹路、佟麟阁路、张自忠路,全是这样。
1939年冬,杨靖宇从桦甸蒿子湖转战到濛江,赶上极寒天气。有一份濛江气象资料,上面记着,最低气温达零下42摄氏度。这是怎样的冷呀,能把人冻透!信仰产生的惊人意志力,使杨靖宇超越生理极限,哪怕饥寒,哪怕疲累,哪怕病痛。
在这最苦的日子里,杨靖宇的警卫排长张秀峰逃到敌人那里去,供出了抗联的露宿地和突围线路。离开住了人生最后一晚的地戗子,杨靖宇被鬼子尾追到濛江县城西南这处山环水绕的地方。跟随的战士牺牲了,只剩他自己。领着鬼子来的一帮家伙,竟是杨靖宇熟悉的。这几个,先是抗联的人,精神上弱,挺不住苦难,日本人一使手段,意志就垮了,叛投过去,掉头就跟从前的战友打。这些人,常在杨靖宇身边,对他的用兵思路、行动规律和生活习惯,太熟了,也就为害更烈,直把杨靖宇逼入绝险的处境。
流传的战场忆述,提供了他孤身迎击众敌的历史细节。
杨靖宇从坡冈冲到河谷,北岸卧着一块大青石,他倚石还击。又撤到山根,把挎包里的机密文件烧掉。山头河谷,都是迫近的敌人。他不惧寇仇势焰,奋力跃向南岸,这一刻,中了枪,正是胸口!
山一样的身躯靠住一棵槭树——扭筋子树,树下是洁白的冰雪,红热的鲜血点点滴落,融化了凝寒的大地。杨靖宇的手,紧握战斗的枪……以义赴难,知死不辟,面对最悲壮的人生结局,他坦然。
这一天,是1940年2月23日。
这一年,杨靖宇35岁,正是奋战的年纪。他的一生,过早迎来光辉的终点。
那棵扭筋子树枯死的地方,一棵杉松立了起来。高壮的树身,最初只藏在一粒种子里,阳光、雨露和泥土养孕了它的生命。峭耸的树干铁一般硬,遒枝密叶,延存着杨靖宇生命的余温。
浴血而立的他,松柏一样常青。
隔河,那块大青石被丛杂的荆榛掩着。石上镌字:将军石。字,填了红,映亮人们的目光。
日子真快,八十年水似的过去了。今天的思绪跟往时的光景融在一起,我捧着鲜花,迈近杨靖宇将军纪念塔,一步,又一步……我把深深的崇敬埋在心底。
塔顶的红星,在明净的秋空绽射光彩,耀彻碧血山河。
杨靖宇,雕像般站在我眼前。面向新世界,他挂满风霜的脸上,都是欣慰的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