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10月21日
第05版:旅游报05版

辉发河——河边战迹之一

□ 马力

辉发河,从长白山脉的龙岗山下来,一路流向松花江。水势不弱,弯过辉南县的朝阳镇。这条河,在满族人眼里闪出好颜色:一汪蓝。

秋未深。河谷盆地,景色不枯,松辽平原的坦阔气韵还留着一些。田里尽是待收的庄稼,满目金黄,色泽上,水稻比玉米来得明艳,似乎更得着太阳的眷顾。山间斜缓的坡地上,铺出的荫棚弯出美妙的拱形,连成片,一道道依山势顺伏,垄亩那般齐整。棚子多是蓝色的,阳光洒下来,一闪一闪,海子般莹澈。棚下种着人参。长白山的参,远近有名。这会儿,快到采收的季节了。

大山之下,无论是丘陵,无论是平原,树长得茂,长得密,荡起的翠浪涌向天野。鲜绿的光映来,时间深处的记忆,一下子亮了。

辉南人记住了一个日子:1933年10月27日。这天晚上,杨靖宇在磐石县黑石镇上站定,神情像峭立于河畔的老鸹砬子那样峻厉。他一脚踏进辉发河,一步一步向南岸蹚去。跟在身后的,是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独立师的战士们。

眼瞅着要立冬,河水快上冻了,身子湿透,寒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钻。是战士,外敌的凶焰不灭,跋涉的步履决不会停止,斗争的锋芒决不会敛灭。杨靖宇坚毅的眼神,驱走了寒夜的威势,像夜天清朗的星光,导引着艰难的前行。

黑黢黢的夜色中,师部、政治保安连和八连、九连的指战员们,望着走在前面的师长兼政委杨靖宇,望着参谋长李红光,精神的火炬燃烧着,奋力破开齐胸的河水。南岸的峰岭和森然的树影一点点近了。

杨靖宇把人马拉到对岸山野,在那里跟敌寇周旋,创出金川河里抗日游击新区——一座血肉筑起的长城。他心中的龙岗战略构想,在这次渡河中开始实施。

接下的几天,跳出日伪军包围圈的他们,在东北岔休整,在龙湾堡驻扎,在金川县样子哨镇甘饭盆屯建起宿营地。苍茫的荒山野林,东北抗日联军第一座密营生了根。这是历史性时刻。

对此次战略转移,在给中共满洲省委的报告中,杨靖宇这样写:“近来司令部为扩大游击区域,广泛联合各抗日军,造成全民统一战线,夺取无产阶级领导权,冲破日本帝国主义及其走狗‘满洲国’政府围剿东边道起见,于阳历十月二十七日,随带八九连、政治保安连,由磐石过辉发江,前赴桦甸、濛江、辉南、金川、通化、柳河、清原一带活动。”随同部队渡河的,还有中共满洲省委巡视员金伯阳。半个月后,政治保安连党支部在小金川村旱龙湾开会,敌人围袭过来,凶狂地放枪。金伯阳领着战士拼死往外冲,中弹倒在血泊中,生命的火焰闪出最后一道光亮。老战友的惨烈牺牲,杨靖宇分外沉痛,说:“我领着战士先过的岭,却把只有26岁的伯阳,永远地丢在了旱龙湾。”残酷的战争环境下,最需要把理想的旗帜插在战士心上的政工干部,金伯阳的不幸,是抗联的不幸,是革命的损失。杨靖宇在同一份报告中陈述战斗梗概:“不幸我军于阳历十一月十五日,行军路经金川界旱龙湾地方,北杨同志到政治保安连参加党支部会议,保安连突被日帝忠实走狗邵本良袭击。事后结果,敌方固然当时阵亡七名,重伤四名,轻伤二名,失掉武装七支,被我军打后,鼠窜而逃。我军亦当时阵亡四名,北杨同志在内,轻伤三名。”北杨,就是金伯阳。这样一个优秀的青年,竟死在土匪、汉奸邵本良手里,令人苦恨难消。抗联独立师进入的东边道,辖东北东南部山区的宽甸、桓仁、兴京(新宾)、通化、辑安(集安)、临江、长白、抚松、濛江(靖宇)、辉南、金川、柳河、海龙、东丰、西安(辽源)、清原、安东(丹东)等二十余县份。叛附于日本人的邵本良,即为东边道少将“剿匪”司令。

1937年9月,也就是金伯阳牺牲后的第五年,一次交火中,邵本良挨了抗联的枪子儿,带伤逃回奉天,伤口溃成疔毒,在关东军医院丧命。

杨靖宇给战友报了仇。

金伯阳做过诗:“人生难得几十年,岂为衣食名利权。唯有丹心共日月,甘将热血洒江山。”语词激厉,振扬着昂奋意气。兵连祸结的危亡之境下,他那高擎战旗呼啸着进击的身影,永在人民的忆念中。金伯阳战死的地方,修起一座广场,立着他的雕像——年轻的脸庞,青春的神采。昂耸的纪念碑,是留在时光中的人生标记。

大龙湾西山坡,还葬着抗联第一路军第一方面军总指挥曹亚范。1940年4月8日,他外出筹粮,在濛江县龙泉镇西瓮圈密营遭叛徒暗害,离杨靖宇殉难,才一个多月。曹亚范是北京人,他将民族解放的神圣责任放在内心最崇高的位置,在抗联最艰苦的岁月里,他不退不躲,毅然和杨靖宇站在一起,誓志将抗联的旗帜打到底,并把年轻的生命献给这片黑土地。

大龙湾浮在眼前了。雾气拖曳一抹乳白色,轻缓地流泻。我宛似对着一幅岩壑深秀的丹青,一眼看不透它。这是一座森林湿地中的湖泊。那么一大片水,漾在高高的火山口上。湖岸长满树,枫桦、红松、柞栎、山荆子……枝叶生得密,撑出的伞状树冠,云一般聚着。青鲜的树影一半飘在岸上,一半沉在水下。水下映出一个跟苍天同样阔远的空间,湿翠的丛树朝相反的方向生长,不减旺势,浓墨那般洇入深深的湖底。如果说湖是明亮的眼睛,湖边葱蔚的树就是长长的睫毛。这个譬喻固然老了些,用在这里,却是贴切的。再过十来天,秋更深些,满山的五角枫就该变色了,湖岸水底,红红黄黄,醉了心。春天里,满山杜鹃花也能带来这番妍美光景。

渡船载着我们过到湖的那边。卧着一个岛,芦花岛。环岛辟出的蛇形栈道,分开粗暴横阻的乱树,无畏地伸延。一侧临湖,一侧傍山,水流断径的地方,曲桥一连,止不了脚步。行到丛林消失的地方,也就抵达栈道的终端。

一个岔路口,坡上立着一座岗哨,二层,覆顶出檐。用料,全是原木,极粗大。几级石阶通过去,往上一站,湖景顿时开阔了。旁边一棵树,挂着木牌,标了三个字:瞭望哨。字的上面,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,极鲜朗。资料上说,龙湾一带,是杨靖宇南满抗日龙岗战略构想的核心区域,也是金川河里抗联根据地的重要区域,还是东北抗联战斗频繁区域之一。三个“区域”,是一种战略性命名。照此看,抗联队伍是在这里屯扎过的。此座仿建的瞭望哨,以意为之,略得其原貌。

分出一条通往山那边的幽径,层层高上去。约莫走七里地,翻过山,就是溶洞、瀑布兼有的吊水壶。踏过的这道火山熔岩谷,真静呀,莽莽老林子,觉不出人的声息。路畔立石,上镌大字,蔓生的薄苔掩不去它的红:寒窨、窝棚、隐蔽哨……细心去寻,战斗旧迹尽在林野间。

落了一阵雨,雨声很柔,雨丝很细,往平滑的湖面一溅,幻出轻倩的涟漪,浅浅的纹缕散漫荡开,一圈接一圈。过来一股风,蓦地嗅到清润的香气。转黄的芦荻和菖蒲,身子弯伏,贴水微摇,好似从水上听出清风送来的消息。是悠悠往事吗?我濒水默望,思绪被拉长:我们的抗联呀,若无程斌一类伥鬼,这样的丛莽,这样的茂林,行动的踪迹哪里去寻?营地的方位怎会暴露?

地窨子、马架子、霸王圈,是抗联密营常见的形制。地窨子利于越冬,马架子宜于度夏,霸王圈适合大部队居住。我朝低昂的峰岭凝眸,风中恍若飞响战斗的歌声,是抗联的军歌。曾任共青团哈尔滨市委、满洲省委宣传部部长的姜椿芳还记得,住在他家的杨靖宇说过:“我们的部队没有军歌,一定要写一个。”1936年,杨靖宇创作了《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军歌》:“亲爱的同志们团结起,从敌人精锐的刀枪下,夺回来失去的我国土,解脱亡国奴牛马生活。英勇的同志们前进呀!赶出日寇,推翻满洲国,这一次的民族革命战争,要完成弱小民族的解放运动。”他笔下的歌词,胆识坚定,是激流,是飙风,奔涌着,掀卷着,旧世界在歌声中坍塌,毁灭。这首军歌的作曲者,是抗联第一路军警卫旅政委韩仁和。《中朝民众联合歌》《西征胜利歌》,也由杨靖宇作词。后一首,是军歌。1936年6月,抗联第一军第一师从本溪出发向辽西远征;11月,第一军第三师从抚顺出发向热河远征。征途上,将士们唱着这支歌。

韩仁和密营,跟杨靖宇密营离得不远,遗址在今天的红石国家森林公园里。这是一片密营群,红石林区内,能够寻到的密营和会议遗址,三十多处。小二道河子、四方顶子、三和屯魏拯民(第一路军副总司令兼政委)密营,金银鳖小北沟、淌河子沟、金沟子郭池山(第一路军第二军第四师联络副官)密营,西对房沟曹国安(第一路军第一军第二师师长兼政委)密营,王大楞沟常庆和密营,抚松小人沟密营,大楞场、北沟岔、大东沟、青眼沟、放牛沟、马驮子沟、穷棒子沟、鸡爪顶子二军四师密营……紧密的位置关系,形成互为依傍、彼此策应的分布态势。僻壤荒远,莽林丛森,星火般的宿营地,激活了沉寂的野山。战焰熔铸的青春幻作红亮的霞辉,映彻寥廓云天。无数抗联官兵,受着思想光华的照耀,在苦斗的岁月里坚持,哪怕端着土造的“老洋炮”“大抬杆”,誓跟鬼子拼。

凝视着,追想着,我的心头一热,好像成了同在战场的人。

杨靖宇密营,也叫蒿子湖、南岗头、大顶子密营。这里设着第一路军司令部。蒿子湖方圆百里,自东而西,横列着老龙岗山原始林带。我算半个东北人,紫椴、水曲柳、黄菠萝、胡桃楸、白丁香这些树,当然熟。山中多槭树,色木槭,假色槭、白牛槭,仰向天际。这些树的皮色虽然灰褐,叶子却叫秋天催红了,迎着渐凉的山风轻舞,仿佛彩蝶飞了一山。白桦尤其高大,英雄似的直挺着健秀颀伟的身姿,把众人的视线引向苍穹。兵舍、粮仓、厨房、库房、药房、磨房、哨所、枪械所、被服厂……多是复建的,散布于林间隙地。一座座木刻楞式的连体马架子,桦树皮苫顶,里头盘了火炕,呼为“暖戗子”。杨靖宇住的戗子,建在坡上,背风向阳,一半卧进地里,以木为墙,顶上铺了柈子。我顺着格窗往里瞅,因为低矮,透不进多少光,黝黯而阴湿。林间吹过一阵风,残叶轻飏。

司令部故迹,只能到残朽的墙基上去寻。几片黄叶、几丛宿草叫风刮走了,像是不忍遮盖染着战血的遗痕。1935年到1940年,在这抗日斗争的神经中枢里,杨靖宇运筹战事,指挥了十几次大小战役,展现了军事领导人的文武才干。柳树河子之战、六号桥大捷、木其河木场之战,仍存的战址,证明他的胸中韬略,在沙场上大有建树。

丛灌绕着一汪水,水色青碧。林地间还能有这样澄静的潭?我的心就一惊。临水的树上挂着标牌:将军湖。时世多艰,真理的光焰在杨靖宇心胸迸射。在这深林的水滨,他沉思,他追怀,他憧憬。沉思中,他忧念中国的命运,会记起青少年时期读过的进步刊物《向导》《新青年》,也会想起考入设在开封的河南省立第一工业学校,初步接受马克思主义,乃至发起成立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情景(有一张旧照片: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会员合影,杨靖宇的身量最高,他是个大个子,一米九二。这个研究会发起人及部分会员名单里,我看到罗章龙、邓中夏、李大钊、恽代英、柯庆施、张太雷、刘志丹、陈毅等人的名字。杨靖宇署的是本名马尚德);追怀中,他忆想担任中共哈尔滨市委书记兼中共满洲省委代理军委书记时,和左翼进步作家罗烽、舒群、孟希、梅志、萧军、萧红、白朗、金剑啸的交往;憧憬中,他魂返故乡,低声诵读领导确山农民暴动,并在开封、洛阳从事地下工作期间,为庆祝北伐军攻陷郑州、开封而题写的联语:“庆今日克服郑汴澄清黄河水,祝他年直捣幽燕扫尽长城灰。”天上的太阳,照射不屈的灵魂。面向阳光,纵使身处黑暗,心间依然明亮。林海茫茫,真正的战士,永远不会失去精神坐标。空中灿艳的朝霞映红大地,他瞩望到劳苦大众解放、中华民族胜利的曙色。

近旁的青松灶,几根圆柱支着一个茅草盖顶的棚子,灶台的铁锅不空,撂着两个盖帘,灶膛填了柴,烟道通入一棵树,树干空了,炊烟顺着飘上去,升到树梢,消散在枝叶间。这样一来,密营中烧火做饭,敌人发现不了。真是一个聪明的办法!树身斜着,表皮满布皱襞,像老人皴裂的肌肤。这棵空心树,是沙松,有年头了,二百多个春秋过去,还活着。枝叶犹浓,颇顽健。真应了“树怕扒皮,不怕掏心”这句乡谚。

路边一个大碾盘。日伪势力清乡归屯,搞起集团部落、保甲连坐,以此阴毒狠恶之法,阻绝抗日军民的联系,耗竭抗联的物资之源。孤悬敌后的部队,失去活动和生存的支点,老是缺粮断炊,只得把橡树(柞栎)的籽实放到石碾子上轧成粉,当饭吃,俗称“橡子面”。这玩意儿,吃下去难消化,胀肚。杨靖宇推过这个碾子。他吞过草根、树皮,也咽过橡子面。

碾盘旁,立着粮仓,里面堆放过玉米、高粱、大豆,也会有橡实。

1939年腊月,敌人部署冬春“大讨伐”,杨靖宇和魏拯民决计率部队离开桦甸的蒿子湖密营,回师濛江县东北部的那尔轰镇一带,以期跟一方面军曹亚范部、二方面军尹俊山部、警卫旅韩仁和部会合。那尔轰,杨靖宇是熟悉的,当初他麾军南渡辉发河后,在这里创建了首个抗日根据地。1934年2月21日,统率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(抗联第一军前身)独立师的他,又在濛江花园口镇新华村城墙砬子,与南满地区16支义勇军首领召开联合大会,成立东北第一个抗日统一战线组织:东北抗日联合军总指挥部,他担任总指挥,抗日联军由此诞生。六年后,杨靖宇又来到这片土地。此次南下,险而多艰,直到就义,他再没返回蒿子湖。

往蒿子湖西边走三里地,有个小西南岔密营,1938年,杨靖宇、魏拯民在这里召开团以上干部紧急军事会议,提出“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,团结农民,教育伪军”的战略方针。一块碑石上,刻着“红石砬子会议遗址”字样。“红石”,一看这两个字,就懂得象征着什么了。长空万里。战地歌声响过莽苍林谷,飘向旷远的天野。风雨、冰雪、饥寒、伤亡,征服不了铁的意志。昨天的战士,依然行进于前列,勇毅的步伐有力延展着密林中的辉煌大道。信仰的高峰上,风展红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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