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两次去往北京城北的长城,一晴一雨,一秋一冬。
初登长城是同父母一起,那年十岁,是北方秋日里一个大好的晴天。
远处,山脊巍峨绵延千里,扎根于山脉上的树木奇绝,漫山秋色层林尽染,盘踞其上的城墙蜿蜒雄巍漫延直至视野尽头。长城之外,天地辽阔,凭墙远眺,只觉天地被纳入胸怀,虽是年少却也觉胸怀壮阔,畅快无比。父亲将那首《清平乐·六盘山》读与我听。
“天高云淡,望断南飞雁,不到长城非好汉……”
近处,灰褐色条石交错垒砌,灰白相间,父亲说长城的砖石就地取材,砌墙所用的泥浆中加有米糊,匠心独运,于是便格外牢固,故而不但能敌匈奴亦能敌风雨经年,巍然不倒。走了有数百步,发现城墙高度并不全然一致,于山势陡险处低,于平缓处则高,便觉奇妙。身边一位老人讲,这是长城依势而建的缘故,“因地形,以险制塞”,将地势与建筑相结合。
见我拍手叫绝,老人兴致颇浓,于是相携一同前行,见敌台垛口,老人解释道,这些设计皆为抗击所用,垛口方便侧面射击敌人,敌台可储弹药兵器,“跨墙为台,睥睨四达”。说完骑墙垛口便讲到烽燧,老人讲烽火戏诸侯的故事给我听,“周幽王见褒姒,心智尽失,为博一笑,令燃烽烟以召诸侯,如此以往,威严尽失”。
千年前的幽幽长夜,许是晴日,明月皓皓,烽火连天,八方诸侯见烽火而动,万马千军扬尘千里特来相见。那场景是何其雄壮。而脚下站立的这万里城墙,百年前,是否也有将士与自己一样,曾站在同一个角落慢慢地想着前朝风雨、古时明月;身侧这敌台之上,是否曾有将士舍命抗敌,以卫社稷太平长安;脚下的这寸长石上,踏过几代人漫长又短暂的岁月。
如同系带一般,百年的风雨,千年的岁月,在这座城墙上,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连接起来。
后来再登长城,是和爷爷一起。
逝者如斯,转眼就是十年。
这次重游与其说是陪他爬长城,不如说是陪他再走一遍关于爷爷父亲那段硝烟里的历史。太爷爷1929年入伍离开家乡,1933年日军占领东北,矛头直指华北后进攻山海关,太爷爷应征参加长城战役,历时两个月,伤亡惨重,太爷爷也再没能回家吃口太奶奶烙的热馍。
重游那日,是深冬的一个雨天,细雨淋漓。担心雨中路滑想劝住他改日再来,可他望着窗外的雨,拿起了雨伞,“就今天吧”。
冬雨下的长城比平日多了肃穆寂静,雨打长石,声声入耳,杳杳脚步声在细雨里朦胧而遥远,墨色的城墙伏在沉郁的天空下,如当初记忆里一般,长城静静延伸着,无边无际般的,一直蔓延到记忆深处去了。
我跟在他身后走在深冬细雨里的长城上。
朦胧烟雨入眸,爷俩的眼睛都湿润着。当年长城一役,他失去父亲,故而在很多年里我一直认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来这个地方,难免会触景伤情,至少对那时还是孩童的他来说,是这里留住了正值壮年的父亲,也悄然结束了他母亲魂牵梦萦的青春。
所以他此次来北京,我是不解的。
他撑着伞缓走在雨里,手抚着城墙,缓慢,肃穆。他见我跟在身后,便招呼我上前,大约是在我脸上读到不解,他抚了抚我的肩,缓缓道出此次前来的目的。
他说,长城是同父辈长者一般的存在,这里埋葬了他的父亲,也埋葬了千千万万将士的英魂。不论古今,秦时明月也曾照亮汉时关塞,这片土地,这座长城,千百年来从来都不缺捐躯赴国难的人民,前赴后继,从未断绝。历史上将士操弓弩持兵刃,舍命守长城抵外敌,以换取国家稳固,百姓长安;近代革命先辈同样在此处抛头颅洒热血奋死抵抗日军侵略,以求中华民族万世安康。
长城从来都不只是一座古建筑,更是一种精神的物象代表,这座长城不仅凝聚着中华民族的伟大智慧,也体现着中华民族爱国统一精神的内涵,它早已不是一座建筑,而是民族精神的代表。
如果说十年前,我登长城看到的是中华五千年的雄伟历史与杰出智慧,那么十年后重游长城,我听到的,则是民族精神与伟大信仰。
历数风烟千载远,长城依旧卧山头。长城所蕴含的伟大民族精神,一如万里长风,中华民族七十载沧桑巨变,如今风鹏正举,风休住,且去九万里长空,直下看山河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