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李芷丹

处暑过后，北回归线横穿而过的南海之滨汕头，虽尚存酷暑余威，好在骄阳已收敛锋芒，天地间捎来些许凉意，万众瞩目的开渔季不负三个半月蛰伏之约，已在潮汕人的餐桌上闹腾腾地掀起狂欢，此时来汕出游，可谓恰逢其时，得其所哉。

随着蔡澜、陈晓卿等一众美食老饕口碑相传，潮汕这座美食孤岛的隐秘与诱惑已愈发铺展。海声滔滔迎客来，若问何处能觅得一口海之精华、鲜之极致，我心里便铺天盖地长出一片海来，蓝得滴水，白浪翻飞，鱼蟹雀跃。走走走，到汕头南澳岛去。

还记得《小王子》中的至理名言：“如果你想造一艘船，先不要雇人去收集木头，不要去发号施令，也不要分配任务，而是去激发他们对海洋的渴望。”在南澳岛，出海捕捞是一等一喜闻乐见的活动，瞧这渔排上的场面，一边是摩拳擦掌的游客，一边是“人狠话不多”的水手，何必再施加多余的激发？海底生物想必已瑟瑟发抖。

船笛呜呼出海去，光是想着兜里的虾美鱼肥、锅里的热气腾腾，即刻烹煮的鲜甜直冲脑门，已是心痒难耐。尤其目睹邻船满载渔获踏歌归来，腹中馋虫更是要造起反来，直嚷嚷着要跟虾兵蟹将拼个火花四溅。

传统渔排原汁原味，装备虽简，但看着黝黑利落的船夫们，已有稳操胜券之感。勇气、体力、经验，再加一点好运，这就是咱们出海的全部家当。一路乘风破浪，越往海深处去，越是从浊绿到碧蓝清澈，视野壮阔无垠。立于船头，我等凡夫俗子也不由得燃起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迈来。嚯！长风破浪会有时，大海乃是家中池！

船长一声令下，一张长约300米、高3米的巨网如同天降神兵，缓缓沉入海底。浮标在上，铅坠在下，直挺挺立起一堵海底长城。这渔网据说能追溯到上古，祖先为了吃口好的，智慧真是跟海潮一样，一浪高过一浪。潮汐涌动，网墙如铁军出征，步步为营，海面云淡风轻，殊不知底下正酝酿一场紧张的狩猎行动，一行人屏息凝神，如运筹帷幄的老将。

风平浪静之下，海底世界的唢呐怕是已震耳欲聋。船长说，鱼虾蟹一旦触网，便是一场挣扎与束缚的较量。越是试图挣脱，越是插翅难逃。虽说我们是这场狩猎的始作俑者，但转念一想，人生不也常被各种琐事缠身，剪不断理还乱？生活的智慧恰是海纳百川般的旷达豪放，天高海阔任你驰骋，放松才有无尽可能。

收网是刺激版的开盲盒。开渔季虽叫人信心满满，但“贪婪”的饕餮不免祈祷更多。布满褶皱的渔网满载跃动的希望，亦承载着下一次扬帆起航的期许，激励一代代渔民出海搏击。古人说天地不仁，但生于斯长于斯，总是感念海之慷慨、生之喜悦。

灯塔在前，翘首以盼。归来卸货，喜从中来。明万历年间，潮州乡贤林熙春曾记载潮汕“珍馐每自海洋来”。如今，大海更是物产丰饶，无尽佳肴滋养了一方水土，体验出海捕捞，感触更深。清点完的渔获即刻“赴汤蹈火”，船家私藏哪些戏法？真叫人望眼欲穿。

正所谓高级的食材只需最简单的烹饪方式，潮式看家菜白灼鲜鱿率先表态。沸水迅速淋过，食材瞬间初熟，这使鱿鱼充分保留鲜味和脆嫩质感。鲜鱿肉身洁白细腻，加一抹芥末酱油如点睛之笔，惹人怜爱，入口清爽鲜甜，带着韧劲，又夹着酱汁的辛辣芳香，丰润之感在齿舌间弹跳不休。

回过神来，椒盐虾蛄又将味觉盛宴推高一级。虾蛄是皮皮虾在岭南的昵称，开渔后的皮皮虾一出场便气势如虹，手掌粗大，身姿魁梧，与小葱、小米辣一同经受烈火猛攻，紫袍换金甲，自带热辣香气，更显神采奕奕。嘬一口脆壳，咸香馥郁，褪壳后的矫健身姿轻颤，虾膏丰腴，肉质紧实，名不虚传的人间“富贵虾”。

丰润过后，海鲜砂锅粥烟雾袅袅上桌来，虾蟹在砂锅中缠绵悱恻，沁人心脾。夏秋之交，三目蛴蟹黄最厚，因其背上三点排开，如活灵活现的三只眼睛，故得此名，实为梭子蟹的一种。其膏黄如流沙，渗入米粒，衬托平凡谷物之金贵。海鲜性偏寒，与温润珍珠米交融，辅之冬菜、姜粒，是海上暖胃佳品，尤其在一把翠绿香菜的激发下，香气层层递进，热闹非凡。潮汕偏爱米水分层，多地不喜这种口感，遂加以改良，也因此，只有在潮汕地区，才能吃上这口正宗香糜。这香糜稠滑香糯，虾肉清甜，蟹膏丰腴，盛上一碗，叹沧海红尘尽在此间。

这次捕捞，最热情似火扑网而来的，当属鱼类。《闲情偶寄》云：“食鱼者首重在鲜，次则及肥，肥而且鲜，鱼之能事毕矣。”海鱼易腐烂，娇嫩得很，必须趁鲜吃。此番压轴者为金鲳，出网时披冷冽银霜，尾部与鱼鳍挂金甲，威风凛凛。捕获一员精贵猛将，一行人乐不可支。船家取来自制腌咸梅，青梅腌制一季，滋味浓郁，可去腥增鲜，与金鲳一同大火蒸开，为潮汕家常做法。肥厚的鱼肉饱吸梅汁，甘鲜清甜，实乃赏味巅峰。

盛宴之后，绕海徐行，路旁海鲜大排档家家相连，熙熙攘攘。若是心痒难耐，不妨再浅尝那冰激凌般质感的海鲜生腌，或大啖极致锁鲜打冷鱼饭，再以嘬“千金都不换”的金不换爆炒薄壳收尾，口舌间愉悦飙升，此行圆满。

潮水起落，如半生浮沉，岁短日长，行色匆匆实在可惜，当紧抓那稍纵即逝的滋味，尽情体验，细细咀嚼，方不负这天地间的悠悠时序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