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马 力
重游陶然亭,湖上一座大石桥,榭湖桥。水面分作两半,各踞东西。过了额题“佳境”的牌楼,临着湖心岛了。这岛,从古以来唤作“锦秋墩”。晚清小说《花月痕》我不曾读过,这次为了写陶然亭,碰到它。那里面说:“京师繁华靡丽,甲于天下。独城之东南有一锦秋墩,上有亭,名陶然亭,百年前水部郎江藻所建。四围远眺,数十里城池村落,尽在目前,别有潇洒出尘之致。”小说家言,虚实相生,魏秀仁的此番字句,倒跟我的眼底之景略近。
锦秋墩,积土日久,乃成。一条细瘦坡径通上去,墩顶介然而立者为锦秋亭。亭檐翘出四个角,如翼,似能把亭子带上天。《花月痕》说“(陶然)亭左近花神庙,绵竹为墙,亦有小亭”,这个小亭,应该是它。花神庙早圮,亭依庙址而起。那亭匾上“锦秋”两个字,蕴着不浅的画意。
墩上,草卉幽秀,林木蓊翳。交覆的绿荫下,旧有香冢、鹦鹉冢、醉郭墓和赛金花墓,现今都已不见。先是花神庙没了,后是丛冢没了,连残迹也无。唉,时间带走的总是太多。形虽无迹,事有可传,也就是说,各有一段因缘入人肺腑,聊供含咀。香冢不离士子佳人的悲欢。传言,进京应试的江南士子,与青楼佳人识而生爱,遂缔婚约。别时期以重聚之日,谁料士子因故迟归,佳人竟为情所困而身殉了。士子一恸几绝,葬女于墩上。冢前碑铭“一缕烟痕无断绝”之句,最易牵惹伤情。心神飘飞,才女瘗花、校书埋玉的旧典,我也依稀记起。花留余馨,人存遗恨,一时心境,唯唐人之诗可表:“抚事复怀昔,临风独彷徨。”实则香冢的由来,源于一则传奇故事,是清朝一个叫张盛藻的江南道御史凭空编出的。虽如此,照张中行先生的看法,陶然亭畔的香冢,和西湖的苏小小墓、虎丘的真娘墓一样,创造了情感的世界,心入其间,“得到泪与笑,不是慰情聊胜无吗?”埋骨的圹穴,守着悠长年光,永远安静。
旧闻太过虚渺,轶说又多坠湮,无从追起。借古人的话,就是“茫然千古,沧耶!桑耶!漫不可考矣”。那就把心情收拢,姑置勿论。
绕坡北去,稍向西一折,见着隆起在锦秋墩松影下的合葬墓,墓中永眠的高君宇、石评梅,却是有史可稽的。这对牵手向前的爱侣,有年轻人的朝气,更有革命者的浩气。生前,他俩来陶然亭看风景;死后,他俩也成了这里的风景。此处安息之地,是一个雪后的天气里,高君宇亲自选定的。“四个月后他的心愿达到了,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,葛母墓旁那块他自己指给我的草地上埋葬。”石评梅这样写,“我睁眼四望,要寻觅我们一年前来到这里的遗痕,我真不知,现在是梦,还是过去是梦?”落在纸上的每个字都是泪,在她的这篇《我只合独葬荒丘》中悄默地洇开。只身来到陶然亭的她,四近又是茫茫的雪野,寒风也吹得紧。满眼的萧索景物刺着她,满心的忧怀愁绪萦着她,感结而不能自已。三度春秋过去,高君宇这“荒草夕阳下,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”旁,又添新坟。坟下的石评梅,再也不醒。
灵魂却醒着。“我是宝剑,我是火花。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,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。”奋扬的青春心语仍在空气中激响,也留在高君宇墓的基座上,是石评梅代他刻出的。“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,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。君宇,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,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,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。”生死相隔,伤逝之情盈满石评梅的心,断肠笔墨化作无声的哀歌在墓畔萦旋。中国现代女作家中,若论文字的凄美,数她了。
风从半空过着,捎来一阵清凉。湖面给吹皱了,柔漪轻轻波荡,恰是陆放翁所吟“风蹙水生纹”妙境。翛然四顾,散怀澄虑,神意邈然与烟波俱远。一丛丛青芦微微摆动,似有醺态。我把步子向慈悲庵那边移。
待到身临敞朗的琼轩上,触入眼帘的依旧是如黛的山色、可人的水光,所处位置又不低,大可一望无遗,感受自然尤新。积潦亘其间的沼地,细加浚治,清澄如镜。闪动的波影里,槛花堤树越显滋荣幽蔚。一抹淡墨似的连峰拖着袅娜的岸柳浸于湖心,散絮般的云霞也跟来了,艳色夺锦,宛似多彩的羽毛飘进水里,凝在那儿,轻风拂来,则幻成一道道时疏时密的丝纹,悠悠晃漾,含着情。碧天闪晴光,翠湖沉静影,瞅着瞅着,殊觉有味,诗意便浮了上来。若携友而至,或援琴鸣弦,或赋咏度曲,或执爵行觞,或相与步于柱壁间,再好也没有。凭眺乃为开襟,纵目乃为驰怀,一种风光大抵能够品出千百韵致。对江氏兄弟造亭筑轩的初愿,我愈体贴得深。如逢“一半儿云遮,一半儿烟霾”的天气,光景又会别样。我盼飘袅的岚霏,来饰朦胧的妆容。
敞轩之内,时人题咏皆满,逐一刻石镶壁。江藻的《陶然吟并引及跋》、江皋的《陶然亭记》,看得到。曩岁的撰辞者,临风而伫,忆世事迁易,念人情盛衰,句栉字比,各有制局,唯求畅意而已。
庵外绕着一泓水,水面拱起一座小石桥。桥那边,一楼一阁正好斜对着我。细赏,比之江氏的陶情之轩,别具气象。丹楼翠阁,藻绘华美,曲廊缦回,层檐扬升,若飞鸟之欲翔,显出宫苑妙构的繁丽。这是原在西苑南海东岸的云绘楼和清音阁,梁思成提议,迁来了。若能历阶而陟,升高临瞰,所向辽朗清旷,足可开豁襟颜。有它们隔水而立,慈悲庵不孤。
俞平伯也写过陶然亭,尤为它的雪景倾情。他初来时所睹“江亭无亭”的景状,往矣。眼下,濒湖多新亭,仿华夏名亭而建:兰亭、独醒亭、二泉亭、吹台亭、浸月亭、爱晚亭、醉翁亭、沧浪亭、百坡亭、湖心亭……同旧筑正是一个样儿。很多年前,我编副刊,吴继路先生游亭有感,走笔成章,还画了速写,纸上微带着俞氏所谓“寻诗的闲趣”。图文寄来,我均编发。后来,他拾纂积篇,出了书。
添了这么多亭子,园景变旧成新。老底子还是江亭。
慈悲庵的外墙嵌入一块碑。碑上“城市山林”四字,传为翁同龢书。“笔精墨妙诚堪重”,依样摹勒上石,其神益显,好像给陶然亭点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