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<江锦灵
走进大源,空气越来越软,阳光会拐弯似的,填塞古村每个角落,哪怕砖瓦枝叶的缝隙也被渗透。同行的人一拨拥到前面,一拨落在后头,似乎有意为我腾出空间,以便我与碎石垒砌的墙壁乃至小巷私会。
古典气息浓郁的时空,宛如一阕宋词。徜徉在石头铺就、充满岁月感的路面,我像一枚暂失语境的现代词汇,难以寻觅恰如其分的韵脚。
来此流连的人,不指望徒步的流畅性,也不抵达具体目标,甚至对时间和流程也不管不顾,反倒追求一种滞涩感,希望能不断驻足抛闪视线,以便把那些楼、街、墙、巷等细细咀嚼,嚼出时光滋味。
入村有一幢修整一新的牌楼,更像两个时空的临界点。“古道香茶大哉民亦劳止,小桥流水源也清且涟漪”的楹联大气又精巧,村名被巧妙地镶嵌其中。深入古村内部,瘦瘪成遗址的绣花楼骑街而立,规模并不逊色于牌楼。绣花楼应有一两扇窄窗,让待字闺中的姑娘泄露欲说还休的风华,又令心存歹念之徒为非无路。日常生活里的她或她们,绣花是必修课。波澜不惊的时光如同针脚那般缓慢而缜密,亦如少女心思。楼外明丽的油菜花以及大地肌理的一抹抹颜色,皆是闺阁怀春的意象。
巷道的石砌路已龟裂斑驳,幽光闪烁,与两面的墙壁同一色系。路身垒叠多少人的足迹?足迹或深或浅、或大或小,无非奔着喜怒哀乐而来,踏着悲欢离合而去。
若沿石径一直走下去,会不会走出当下时间坐标,走入某个皇帝年号,走成风尘仆仆的古代小生?疲累了,就随意坐在一块门墩歇息,眼前这条街历经人、车、牲口的数百年践踏,人、车、牲口都远逝了,街巷仍在。
这条街犹如一条日夜不息的传输带,分批次、有步调地将事物、生命和日子置换,还将送走多少生活和光阴?被独轮车碾轧出的辙痕如时间的眼眸,直勾勾望着我,让我不敢长时间对视,须敛住目光,方能稀释各个角落乃至更远的远方。
始建于乾隆年间的两座门楼,身形仍未走样,只是脸上添些皱纹。存在感极强的门楼梁柱,只管把目光拢在身上攀爬与流连。雕镂其间的图案有人物花卉、飞禽走兽,依然栩栩如生,仿佛春风一吹,它们一不留神就能从画面中复苏,跳脱而出,立于你的跟前,继而跃出你的眼界。
古村冥冥之中替你想好了,不会让你一直窄来窄去,于是来一座小广场,像有意帮你换个视角,或提醒你调匀气息。广场其实是大户人家的庭院。入院左侧蹲着一尊当下人看来较为陌生的上马石,麻石材质,脚踏的痕迹已被岁月的痕迹覆盖。骑马的人不会再回来,马已跑远,跑回时光深处。入院右侧是一块旗杆石,青石材质。旗杆换了多少根,已不可考。如果没有周边现代化的建筑,那么旗杆上猎猎的旗帜将是此处最高点,象征权柄和荣耀。这么一个特殊区域,肯定是要装些故事。据传,晚清重臣左宗棠曾驻扎于此。他经徽饶古道由赣入皖,驰援被太平天国军队围困在安徽祁门的曾国藩……其实不必借助某某人物的名号架构叙事,如此气场,也非比寻常。
与门楼岁数不相上下的宗祠,听说原有四座。其中三座未毁于战火,却在和平年代特定时期被疯狂摧毁;一座幸运地留存,似乎背负历史嘱托,虔诚而执着地向今人诉说与证明着什么。宗祠的梁柱异常粗壮,是从整棵树中剜出来的,直接脱胎于生命,令打量的人不禁嘘唏惊叹,它是怎样从山林来到村庄?
古村大源怎能离得开古井的戏份?古井,好比村子的心脏,不仅贮存清冽的水,还暗涌月亮的倩影、星空的秘语和虫蛙的交响。
一座村庄往往不止一口井,但总有一口年纪最大、资历最老,领衔乡亲们的庸常日子,最有故事范,最能聚拢一群人。井,除了完成涌出源头活水的本职工作,还得经营虫鸣蛙唱和星光月辉的业余爱好。对村民来说,生理上有渴求,精神上也汲取。劳作一天的乡亲们卸下疲惫,来此兑换闲适。他们三五成群地集结古井附近,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或稀里哗啦端着瓷碗喝粥喝凉粉喝绿豆汤,或摇着麦秆扇闲聊,聊白天的劳动情景,聊村东的媳妇村西的汉子。
没有主持人,无须茶水果品,更不用遵照方案议程,一切围着井聊开来。井不言,倾听一切,记住一切,并将文化基因溶解,以绵软的方式灌溉一代代乡亲的筋脉。这是被正史忽略的鲜活野史,是当下人难得参与的生活现场。
古村主体无非老房子,墙壁的下部用石头砌成。石头排列布局很均匀、有法度,风雨洗礼,并无塌陷,色泽越发古朴而弥新。为何筑成石头墙?当地人说,当初建房材料不足,砖木运送不便,所幸石头不缺,于是就地取材。不少美,其实是时间的无心插柳。
为了更加坚固,便于观瞻,村民会定期使用青灰的土瓦翻修房屋。由西向东,悦来客栈、豆腐店、米粮店、油坊等遗址早已按捺不住昔日的繁华,需要我们这些过客启动想象加以复兴。
村东香樟园,已有千百年阅历,粗的树干八人难以合抱,最小的胸围也两米有余,寒冬可挡风,炎夏可遮阴,坚忍驻扎大地,引得翠竹衬饰,草木环伺,各种花卉或错落有致或大大咧咧地点缀。此处自成生态系统。乡亲们定期来此休憩,避暑纳凉,家长里短地闲谈。乡亲的叙事与抒情,便以此为背景,被古樟们见证并铭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