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任随平
一盏茶的工夫,暮色低下了屋檐,雪就跟在沉沉暮色之后,肆意地落下来。
落一场雪,在乡野大地,是村庄的福祉,是生命的渴念。
听雪,于纸窗之侧,最妙。纸窗里有乾坤,有文字的精灵,有唐诗宋词,有“空山新雨后,天气晚来秋”的旖旎,有“小桥流水人家”的空蒙,透着纸香,结着情缘,一页纸就能连接起远古与现代,一页纸里也能生长出蓊郁的树木,能够跳跃出如雪的刨花。当然,木格窗棂亦能幻化出一页页纸香,于是,一页纸立在木格窗棂上,就像一朵雪花黏附在洁白的墙面上,纸与窗俨然融为一体。何况,站立在窗棂上的纸页,一定是落着“红梅闹春”“喜鹊登枝”的图景,单这图景,就能让听雪的人醉在一场向往和念想里。
听,雪敲窗。
悄然,细碎,蹑手蹑脚的一声,雪粒用细碎的身体敲击着窗纸。雪粒的身体里是藏着梦的,那梦,从天国来,越过山野,翻过墙院,顺着杨树突兀的枝柯冷不防跳跃而下,恰恰落在临近的窗纸上,就那幻梦般的一声,似乎说出了什么,又仿若没能说出口。听雪的人将耳朵凑近了些,屏住呼吸,听梦里的故事,有诗的韵脚,有词的迷离,有淡淡的愁绪。哦,一粒雪就是一粒文字结出的童话。很久了,又是一声,听雪的人再次将耳朵凑近窗纸,那声响,却又悄然远去了。听雪的人伸手轻轻端过茶杯,吸一口,茶水氤氲着茶香。茶香有灵气,跌入喉管的那一刻,还会顺着鼻息跑出来,是猴魁,是六安瓜片,是安溪铁观音,是信阳毛尖,是大红袍,是红茶绿茶白茶黄茶黑茶,是一罐新启的毛峰,是有情人远道而来的一声问候,这问候遇到一壶好水,便酿出了一壶好茶。好茶落在好景致里,就是一幅好画。茶可入诗,亦可入画。
是一幅画,就得用文字画出来。文字画出的画,少了留白,多了渲染,于是,我很难画好一幅茶画。那年与朋友小聚,在周庄,遇上一场雪。水乡的雪确确实实不能称为一场雪,只能说落了一层雪,那“层”薄如蝉翼,我们就坐在桥边,雪落在桥上,也落在身后的流水里。有朋友提议每人用不同的语言描述这场雪,我们用语言都没能说好这场雪,唯有喜爱水墨的朋友在纸上轻轻几笔,就勾勒出一位银发老妪倚门而立,举首望着穹苍,睫毛上落着一粒晶莹的雪花,雪花笑着,老妪笑着,众人拍手称赞,当是一幅妙极的佳品。这,便是留白的力量,我想。
周作人说:“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,清泉绿茶,用素雅的陶瓷茶具,同二三人共饮,得半日之闲,可抵十年的尘梦。”这瓦屋,这纸窗,当是一份好景致。瓦屋承载起一方空间,纸窗迷离出几分风情,在这样的景致里提壶烧水,启一罐好茶,虽没有曹雪芹笔下窖藏的雪水,亦没有陆羽《茶经》“其水,用山水上,江水中,井水下”里的山水、江水,单是井水,便也能喝出绵绵茶香。在落雪的此刻,在瓦屋之内,在炉火正旺时,有了茶,雪花也能暖意融融,何况茶是好茶,尤其是来自友人手中,冬夜,亦有了春天的气息。
纸窗听雪闲饮茶,若是随手还有一本线装的旧书,故园,就是一首诗,娴雅,典雅,有旧气,亦有灵气。
起身,烧一壶好水,去听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