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胡曙霞
处,隐藏,止也。处暑,出暑。今日起,夏渐消,秋渐长。日子迈入四平八稳的中年,收锋芒,敛焦躁,以沉静、平和,走向通透、明朗。
去年的夏,也曾过于炽烈,仿佛急功近利的少年,横冲直撞,有蛮气。处暑之际,秋意显。天地之间,一把看不见的蒲扇,拂过天晴云软,拂过芭蕉绿意,拂过秋光澄澈。凉意是草叶上的露珠,圆润、晶莹、透亮,不染尘埃。
新凉,新生的婴儿一般。新的肌肤,新的眉眼,新的胳膊小腿,欣欣然,羞怯怯,踉踉跄跄,看一眼,喜欢,再看一眼,还是喜欢。金风送爽,在田野、山峦、河流,手写书信,邮寄丰收。
朝晨暮晚,有温差。那风不谙世事,拉人衣袖,贴你脸颊,抱着胳膊打秋千。摇呀,晃呀,撒娇呀,水晶小人儿,咯咯咯,笑不停。不忍拂袖,宠爱地看,看风在裙角打转,绽成一朵花。花儿越开越大,扑上腰际。棉麻的气息,秋的体香。
拢了拢裙摆,拍了拍风的小额头,轻声说,别闹。夜静下来了,蝉鸣被谁捉走?蛙唱也日益凋零。草丛里的蛐蛐浅唱低吟。萧疏桐叶处,一枚月亮露出绒绒的脸。处暑的秋,刚落地,崭新的凉,增一分则寒,减一分则热,细微的分寸。
这分寸,妥帖无比,仿佛知情达意的可人儿,把盏夜读,红袖添香。将时光捧手心,相看两不厌。点茶,插花,作画,从前时光慢,新凉值万金。
“繁华将尽情未央,天清气爽夜微凉。”寻出薄被,找出薄裳,想起七十多岁的老母亲,拨通电话,闲话家常,嘱她夜间盖被,晨起添衣。
厨房里,炖锅咕噜响,银耳、百合、莲子、枸杞,沉沉浮浮。白瓷小碗,白瓷小勺,一碗软糯的银耳汤递眼前。“清热安神,跟着节气,养生。”他淡淡地说。
白勺轻舟,无波无澜。白的银耳,糯的莲子,红的枸杞,日子的情意,细水长流。小半生,小欢喜,不再剑拔弩张,不再娇嗔痴缠,中年夫妇的婚姻如处暑,淡淡的关心,轻轻的体贴,丰盈在不动声色间。
立秋不是秋,秋在处暑后。秋从哪说起?门前的梧叶,泛起第一缕黄,将落未落;屋后的草叶,软了筋骨,斑斓小点美人痣;天空忽然净了脸,光滑可鉴,脚边一朵云,轻描淡写。
儿时村庄,处暑记忆新。粉墙黛瓦,石屋绵延。年丰粳稻香,鱼虾蟹螺肥。水晶样的阳光哗啦啦淌,像母亲温热的手掌,摩挲着。
脚心发烫,装了弹簧,止不住要蹦跶。去荷塘,扯莲蓬,一抓一大把,怀里搂着,口里嚼着;去田野,薅豆荚,盐水里煮着,口袋里盛着;瞒着母亲,再去水潭耍一回,风一吹,汗毛竖,腿抖索。
母亲在厨房忙碌,一捧新米,一碗饭,祭天供祖。恭恭敬敬,焚香遥拜。感谢风调雨顺,感谢五谷丰登。小孩家家,馋嘴猴子,只等仪式结束,吃那香喷喷的米饭。新米,新饭,新滋味,蓬松、甜香,像结实的云朵,一口落肚,心润腹暖。
慢点,别急,鸭汤未盛上。母亲笑吟吟地叮嘱。处暑食鸭,正当时。茅草根煎水,枸杞当归为辅,一碗鲜甜的鸭汤,香了多少年的味蕾。哥哥吃鸭掌,男孩要脚踏实地;我与姐姐一人一只翅膀,女孩将来远走高飞。一口鸭肉一口饭,日子丰腴,童年无忧。
晚风荡漾,夜星璀璨。村前小溪水潺潺,做花灯,放花灯,赏花灯。红的,蓝的,黄的,紫的,花灯千盏,水光潋滟。并不懂其意,只觉好玩,追着跑,追着喊,莲花灯好看,船儿灯漂得远。那欢乐,比水中的灯多。母亲敛容,闭眼祈福,且佑逝去先人,魂魄有处可归,凡间地下,皆安宁。
处暑之后,一场秋雨一场寒。雨惹芭蕉,雨落荷叶,雨滴竹青,细细碎碎,淅淅沥沥,羊啮草,风剪云。瓦檐听雨,一夜好梦。
空山新雨后,约三两好友,携手出游。秋水长天,鹰击长空,层林偷了染料,还不敢大张旗鼓,只在边角处,偷偷地,蘸一点黄,抹一点红。
清泉流,松涛响,一场浩荡的斑斓即将在山林,兵临城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