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<熊西平

入伏那天傍晚，我们师徒四人站在鸡公山志气楼上看落日。太阳就顶在不远处高大的枫杨树上，很大，很红，很危险，担心它再旋转一圈，会哐啷一声落进山坳，摔碎了，明早不能完整地复出。不过这种担心总是多余的，就在盯得眼睛发胀的一刻，它一个转身就悄然消失在树丛中，只给满山起伏的枫杨树、这里那里的“万国建筑”，涂上了一层明亮浓重的霞彩。

山上有两条街，一条北街，一条南街。夏日晚间，南街最热闹。南街是东西向的筒子街，1000米长短，晚霞余晖从西方照过来，像一束车灯打过来，南街有透明通彻的感觉。两层连体的沿街房屋都由就地取材的赭红色石头建成，在暮色里，显得坚实而沉稳。

灯光早早从一家一家门店透出来，招牌匾额赫然在目。一一细数，原来南街竟是一条美食街，一家挨一家的大小餐馆香气四处流窜。食客像归宿的鸟，陆陆续续从一条一条或宽或窄的山道上向南街归拢。他们要去抢占店门前早已摆好的方方圆圆的山木桌子。

鸡公山很奇特，伏天里，暑气也稀薄如纸，太阳一落，更是消失得干干净净。街筒子里随风灌满山涧中袅袅升起的丝丝凉气，食客们并不需要进屋抢空调，整座山就是一台大空调。沿街随意坐下，山风围着你打转，感觉通体安泰。一盘一锅的山珍野味端上来，只需要你提供一个良好的胃口。

我们一行人在街尾择一张小方桌子坐下，各据一方，点几样小菜，搬两件啤酒，慢慢品咂。啤酒本是堆在店内常温的，摸在手里却有黏滑的湿凉，冰镇过一般，猛喝一口，不由得赞叹：爽。山野菜之外，固始鹅块、烤羊肉串、卤猪脚，都是物美价廉的下酒菜。在山上喝酒才理解什么叫“消夏”“消磨时光”，把时光分成一小段一小段就酒，夏夜的水凉就趁夜色一段一段爬上来，与啤酒汇合，浸润你的肌肤与焦灼，慢慢便觉得凡尘渐远，飘飘欲仙了。

山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广场，从南街爬40级青石台阶就到了最近的一个广场。广场不大，不规则，随地形而建，四周围了护栏，太阳能灯光有睡眼惺忪的亲切，只有些大意而已。青石地面薄薄地刷了露水，青石有青黑的味儿。有金银花的香气静静地附着上身，嗅嗅，似乎就在护栏外潜伏着，你却难以发现它。金银花又叫露水花，搭了露水的金银花格外卖劲儿地释放芬芳。几乎所有的树木花草都有这个秉性，在露水的浸润之下，都吐纳着各自的异香。夏夜里的鸡公山总被满山的馥郁之气打包入眠。

石凳上的露水已凝结成珠，我们选择木条椅坐下。月亮还没有出来，满天的星星开展览会一样密密麻麻，都摆开在蓝色天幕上。鸡公山上的星星格外晶莹，用雪擦过一样，我不由得想到初夏山上世纪广场四周一树一树、一簇一簇的玉兰花。一颗流星惊艳地从高空划下，像宝剑一挥而过，霜痕宽阔，光芒闪烁，光斑久久贴在湛蓝的天幕，迟迟不肯消失。

大山的夜晚更加苍茫，白天掩映在绿树中的别墅不分大小一律被淹没在淡青的夜色里，近处层层树木不过是淡淡的一笔写意，20米以外的灯光都被山雾的白纱严严实实裹住。山间的泉流虫鸣都被无限放大，聒耳地响。膝盖痒痒的，低头细察，有蟋蟀跳上来亲昵。有落叶，从树巅到地面，窸窸窣窣一路发表告别演讲。在山里享受安静，交流显得多余。

晚上9点多钟，山路上、广场上，漫步的人多起来，几乎无一例外地自在悠闲地走，不需要一边走路一边挥汗一边打扇子，人生在这里丢掉了许多累赘。偶有南腔北调的交流语言告诉我们，这些游客来自不同的省份。鸡公山坐落在豫南信阳市边缘，与湖北仅跨步之隔，被称为“信阳的前庭院”“武汉的后花园”，是闻名海内外的避暑胜地。每年刚刚入夏，山上的宾馆、别墅、民宿、学生宿舍都被租订一空，有闲的人会在山上住两三个月，忙碌的人也会带着家人来度周末。一些艺术家更是把自己长长的创作假都休在了这里。夏日的鸡公山释放出自己最大的能量，迎接八方来客。

入住民宿，习惯性拉开灯找空调遥控器，踅摸一圈才蓦然想起这里没有空调。洗漱后，忙关好临着山涧的窗户，把波浪般汹涌的凉气挡在外面。室内墙上挂有温度计，看看22℃。躺在床上，觉得身体轻飘飘地上浮，过了树梢，接近星星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忽听窗外有轰鸣声，仔细谛听，树枝在哗啦哗啦地刷着窗玻璃，下雨啦。风扯着手在山谷、在檐下、在林间横冲直撞，奇大的雨点打着旋儿，奔跑着抽打在树枝树叶上，又像擂在鼓面上弹跳起来。一道闪电从窗外划过，比流星要快得多。山间的流水哗哗哗地响起来了，这栋别墅式民宿在与暴雨的对抗中虚弱而孤独。雨不知道下了多长时间，我们在疲倦中重回梦乡。

山间清澈而安详的曙光透过窗子照亮室内，我看看时间才5点。披衣推门出去，门前的石铺路被风雨清扫得让人想赤脚奔跑。树叶正清理最后一批水滴迎接朝阳，汁液饱满的绿叶沿着路边、山沟一直铺到对面山顶去，不远处志气楼的金色钟顶熠熠生辉。我感觉神清气爽，五脏六腑都被清洗了，一口气跑上60级台阶，四下观望，鸡公山在夜幕里悄悄换了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