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黄树生
不经意间,雨落了下来。
最初是一滴一滴的,先是打在屋顶的瓦上,而后是墙根芭蕉叶上,叶子和瓦发出的声音不尽相同。揽够细细绵绵的温柔,用手一抹,脸上润润的,再抬起眼,整个古镇也这般润润的了。
踩着贵州六盘水岩脚古镇明清盐商文化街上了年纪的青石板,脚步不知不觉放慢,梅雨天气没有影响这厢烟火。一处店家揭开蒸屉,白雾腾起,很快与天青色汇合,化为雨滴。有油纸伞撑起,缓了雨滴急坠,丝丝缕缕从伞骨末端滑落,轻柔地抚摸石板,为青石板街打上一层蜡油。多余的雨从不同的缝隙里逃逸,它们知道自己终会回到石板街对面的廻龙溪,已有圈圈涟漪在那里等待。
石板街上的青石板更青了,似屋顶上最老的瓦那般黛。整个古街变成一块承载六百年风雨的瓦,新旧更替,颜色变换,告诉世人,它还要继续承载更多时光。
白色的墙,被雨水泼墨滴淌般留下故旧痕迹。灯杆发着呆,灯杆旁的门房困了,门房里的生活泛着倦意。檐角的灯笼如岁月静默,红色盖头渐褪成浅赭,仿佛明朝时就已挂了上去,正好契合这山水浸染的黑与白。水墨画卷里漾出一圈圈不同颜色的花,窈窕的女子撑伞走过,成了一道靓丽的景。
一条黄狗从半掩的门蹿出来,似要到哪儿去,到了石街中心,抖抖挂了水珠的毛又蹿回去,倏忽间好像什么都未发生。行人和商贩要从容许多,不急切让雨停下,好似欲迷离在这场烟雨里。
时光慢了下来。整日没有多少喧嚣,引车贩浆也透着温婉。有的老店甚至没挂招牌,买卖就在雨声里完成了,让人知道,古镇不是多少年前就为今天的热闹埋下了伏笔,而是多少年前就像今天这般热闹。
穿行古街,一股香味穿帘破雨而来,寻到店铺,知是“岩脚肉饼”。据说“吴三爷”家的肉饼已有上百年历史,香味醇厚浓郁,一如岁月绵长。不只肉饼,还有远近闻名的“岩脚面”,它的发迹与古驿道的兴盛分不开。唐宋时期,岩脚古驿道是川滇黔交界处的必经之地,至明嘉靖年间,这条古驿道上已是川流不息,马道纵横,驻马店盛行。南来北往的客商汇聚于此,八方来客喜食面食,岩脚面条应运而兴。“岩脚酱”“岩脚醋”也是特产,盐业、银业彼时同样蜚声云贵大地。
古街巷尾,一座古旧的石桥拱在廻龙溪上,将历史与现代连接起来。三合桥建于18世纪,石板铺就,可走车马,几经修缮。明清时,这里是马帮入滇的必经之路。看到桥身两侧的杂草荣枯交替,像刮不干净的胡茬,曾经人踩马踏的圆润石阶也在风吹雨打中变得清瘦。石桥老人佝偻着身子,顽强地撑起古驿道辉煌的历史。我努力想象当年骡马商队风雨相携的身影,几声响鼻,雾散了画面,看不到了,都躲进镇上老人的回忆里。
是怎样的雅趣,让最先到这里的人在陡峰下结庐?水流冲刷着山壁,山壁上却有人家,是“岩脚”名称的由来吗?从山上看,岩脚是一片白墙青瓦的世界。古镇北有陡峭的象鼻山为依,南有清澈的廻龙溪作障。沿着栈道行走溪畔,两岸的青山、古树、屋宇映入眼帘,奇山秀水,移步换景,垂钓者悠然自在,步行者心旷神怡。
傍晚,雨停了。雨后山风清新而恣意,古镇的灯亮了起来。路灯、车灯、摊点的灯、灯笼里的灯,还有天上的月……它们在古镇的角角落落交汇融合,为依山傍水的白墙青瓦镀上一层温暖的橘辉。此时,青石板像一面面铜镜,闪着五颜六色的光。
有舟行于溪上吗?水中的屋舍,包括不同房间的灯、灯光中的人影都被打散了。有鱼儿吐水,月亮在水中皱眉,复变得玉润。哪里来的歌声,还有夜食摊上的猜拳令,晚归的人已经随着几声车鸣远去……
有什么东西跌落,墙根树脚的虫子屏息噤声,很快发现太平无事,又试探性响起。没有打更声,号称“小荆州”的岩脚古镇陷入一片沉寂。
片片青石、层层黛瓦、盏盏灯笼,都会以这种沉寂来消磨今晚漫长的时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