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叶艳莉
明万历四十一年(公元1613年)四月十一日,领略了浙江天台山的水石奇胜后,大旅行家徐霞客又向雁荡山进发了。在其《游雁宕山日记》中,他写道:“自初九日别台山,初十日抵黄岩。日已西,出南门三十里,宿于八岙。十一日二十里,登盘山岭。望雁山诸峰,芙蓉插天,片片扑人眉宇。又二十里,饭大荆驿。”
时隔近20年后,崇祯五年(公元1632年),徐霞客再次踏上了去雁荡山的路。其《游雁宕山日记后》记载:“余与仲昭兄游天台,为壬申三月。至四月二十八日,达黄岩,再访雁山。觅骑出南门,循方山十里,折而西南行,三十里,逾秀岭,饭于岩前铺。五里,为乐清界,五里,上盘山岭。西南云雾中,隐隐露芙蓉一簇,雁山也。”
从日记中可知,徐霞客从天台山去雁荡山,皆从盘山岭过。可惜的是,历来解读《徐霞客游记》者,对盘山岭皆轻轻略过,语焉不详。其实,盘山岭虽非天台、雁荡那样的名山,却也有自己的风姿与故事。
盘山岭是温岭、乐清、黄岩的交界地,横亘于浙江省温岭市大溪镇、乐清市大荆镇、黄岩区秀岭村一带,是古代台州、温州之间的门户。鲁迅先生说:其实世上本没有路,走的人多了,也便成了路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盘山岭上走的人开始多起来,便有了路。宋代的温州状元王十朋有一首描写盘山岭的诗:“一岭迢迢十里赊,行人半日踏烟霞。青山遮莫盘千匝,归梦何曾不到家。”想来,盘山岭上的盘山古道成为南北交通要道,可能跟宋室南渡有关。宋室南渡以后,政治、经济、文化南移,台温两州地位上升,台州被称为“辅郡”,温州则被称为“次辅郡”,都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。沟通两州的道路,热度自然噌噌噌往上升,盘山岭上行人不绝也就不奇怪了。也无怪宋代以后,对盘山岭的记载渐渐增多。直到明清时期,盘山岭依然繁荣。
盘山古道极难走,《嘉庆太平县志》上说:“(盘山)山势自雁荡东北太安山(原注:俗名太湖山,乐清界)奔腾起伏至绣岭(原注:黄岩界),南纡北指,曲折盘旋,周围数十里,故名曰‘盘’。瓯人语‘盘山盘半年’,极以状其险远。”
山路虽然险远,依然挡不住人们前进的脚步。岭脚的一座古路廊里,16根石柱上密密麻麻地镌刻着出资人的姓名。柱上字迹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,但细细观去,依然可知其中有男有女,有乡绅有百姓,有当地人,也有外地人。眼前,便仿佛有人水一般流过:满面风尘的旅人来了,在这里暂且放下一身的疲惫;肩挑手提的商客来了,在这里盘算一下买卖的盈亏;游学访友的士子来了,在这里憧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收获;荷薪负重的樵夫来了,在这里揩拭一下如人生一般滚烫的汗水;南腔北调的戏班艺人来了,在这里计划今后的前程;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来了,在这里整理整理心情……路廊,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庇护所,也是一座昔日繁华的纪念碑。
随着公路交通网的兴建,走古道的人渐渐少了,盘山古道亦渐渐被遗忘。
当我走进盘山岭的时候,除了一个挑担的农夫、三两洗衣的村妇,再不见他人。温暖的阳光照在水田上,泛着银光。一条小蛇从脚边溜过,吓了我一大跳。溪水潺潺,茂林修竹,溪光山色间,一条青草侵阶的古道逶迤盘旋,转入深山更深处,如神龙见首不见尾。空气清新宜人,好像可以滴出水来。久违的图画,久违的感觉,仿佛走进了古人的溪山行旅图。但在盘山岭这幅行旅图中,还有长宽不一、低矮古拙的石碇,像一串省略号落在鸣金漱玉的溪泉中;还有藤蔓缠绕的石桥,像一弯新月跨在山谷上;还有古色古香、木石结构的路廊,像一顶斗笠,扣在起伏稍缓的山背上。石碇、石桥、路廊都像从山中自然生长出来的,简单、朴实,没有雕琢,没有藻饰,素面朝天。石碇似方非方,似圆非圆,就这么随形随意地散落着;石桥拱券用乱石叠成,乱而有致,不失秀美;路廊的梁架因陋就简,不避曲木。一切以满足功能、简便实用为宗旨,但一切也古朴大方、入画入诗。它们与九曲回肠的石阶一起,构成古道的完整形态。它们调节着古道的节奏,使古道抑扬顿挫、摇曳多姿。
不知道徐霞客当年走在盘山岭上,是怎样的心情,怎样的景致?是否也如此这般?如今,我走过你走过的路,这算不算相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