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马力
大佛殿倒掉了,在百年前的火光中。
引起那次火灾的,竟是住在阐福寺里的消防队。这个消防队,是由袁世凯的卫队改编过来的。
真是一个大讽刺。
没有了大佛殿,阐福寺矮了一截。山门前,原先还有一座御题“福田”“性海”的四柱九楼琉璃牌坊,也不知道哪儿去了。残存的构件放在寺内,有一块石额,“福田”二字还算分明。
这么一来,北海公园西北角,就让近旁的万佛楼独占高度。
从前,北京市少年科学技术馆设在阐福寺。我们学校在里面搞过课外活动。有一天,全年级来到这儿,请了一位科学家,讲原子弹。听讲的大房子,就是五开间的天王殿。台上摆了一个原子弹模型,剖面,里面的结构能瞧出个大概。讲到半截,房子忽然晃了几下,带队的老师脸上一紧,说地震了。一切中断,大家伙都跑到外头,回校。小孩子眼里,阐福寺石雕券门前的台阶真够高的,我正一步一步往下迈,电报大楼的钟声从南边传过来。我就想,应该记住这个时刻。
那年,我不是九岁就是十岁。
20世纪初,阿尔方斯·冯·穆默拍过阐福寺。穆默是德国驻华公使,喜摄影。我从照片上看到了大佛殿。殿体颇巨,叠起三重檐,显出轩昂气派。用《御制阐福寺碑文》里的话,是“构层檐以覆之”。外表望去,两个明层很通透。靠上的是个暗层。屋面铺金瓦,檐边一溜绿瓦,谓之“剪边”。剪边跟暗层下面多出来的檐楣一样,唯求装饰之美。
大佛殿悬过一块弘历题的龙边铜字匾:“福田花雨”。这四字,聊得禅境:仰观曼陀罗花散若飞雨,俯察福泽如水养润田亩。此番意思在《御制阐福寺碑文》中表露过,是“上为慈圣祝釐,下为海宇苍生祈佑”。足见真性情。
门窗开得很大。有人说它是照着河北正定隆兴寺的规制建的。隆兴寺我去过,大悲阁中立着千手千眼观音菩萨,宋代铜铸。大佛殿里供的是一尊佛母,也是千手千眼,用整根金丝楠木雕成。佛母粗眉,长目,阔口,戴宝冠,执白色伞盖,通身以珠玉为饰。这么好的造像,被八国联军糟践了。
为大佛殿留下影像的,除了穆默,还有多位:伊万诺维奇,俄国人;约翰·詹布鲁恩、西德尼·戴维·甘博,都是美国人。古老之筑,离现时已远,经不住风雨摧折,连模糊的影子也无。亏了这些摄影师。
世间物事,曾有的总比现存的多,历史映像提供了在想象中重新塑造它们的可能。
东西配殿还在,大佛殿却没了,佛母立像也跟着没了。这样大的一座名刹,猛地给掏空了,像一个苍白得失去血色的人。
毁灭时刻到来之前,大佛殿经受着濒死痛苦的折磨:火焰疯了,尖利的牙齿撕咬开严密的榫合处,庞然的殿宇放弃了抵抗,颤抖,痉挛,扭曲,倾斜……每一根梁,每一根檩,每一根枋,每一根椽都披满火舌,干燥的空气中弥漫呛人的焦煳气味。火的狂欢中,訇然的碎裂声像一阵哀嚎,绝望地响起,殿身好似一座苍黑的山在红光中崩圮……颓丧,怨怅,抑塞,竟至恼恨,又那么无奈。
佛母再具大神威,也无力自保。寺中所供的无量寿佛也看不到了。佛像为数不少,据称有三千多尊。
老殿被大火烧塌了,深长的叹息让风吹散。
残基之上,铺了一层细碎的砾石,外围墁了齐整的青砖。再靠外,植了树。深绿的树色为沉寂的遗墟添了一些生的活力。默对,领受着一种沉重的意味。
有一棵水杉。佛泽沁养,老树长得好,树姿颀秀,似要伸到天上去。如果大佛殿还在,可以比高。
东墙边立着一株七叶树,也不矮。天暖的时候,花开了。花形是长的,一串串在枝头挂着,如雪。这树,一枝生出七片叶子。交连的丛枝垂下一片繁荫,风一吹,地上的树影也便生动地摆荡。在佛家看,七叶树原是长在释迦牟尼精舍中的,世尊常坐其下宣说佛法。有人干脆把它认作娑罗树,种在寺庙里。树身现于梵境,幻射圣光。弘历“豪色参天七叶出,恰似七佛偈成时”,状其形神。泰戈尔也爱它,《园丁集》中便有歌吟:“我要摇荡在七叶树间荡秋千的你,傍晚的月亮将竭力透过树叶来吻你的衣裙。”这是吴岩(孙家晋)译的,清雅,曼妙,满是诗歌之韵;冰心则这样翻译:“我将在七叶树的枝间推送您的秋千;向晚的月亮将挣扎着从叶隙里吻您的衣裙。”简净,明秀,尽显散文之美。在中国,泰戈尔的散文诗遇上了好的译者。
这株七叶树跟那棵水杉,年头都不短了。
殿址左右竖着两通石碑。圆形碑额刻龙,神魅气完足。夔龙还是螭龙?看不出来。反正缺了这种纹饰,就不成一块碑。龙身蟠曲,拥着居中的一个佛龛,上有刻符,如经咒。龛的四边饰着火焰纹,似与琼岛白塔的眼光门相类。《御制阐福寺大佛诗》和《御制阐福寺碑文》分镌碑上,都是弘历撰的。一为杂言诗,一为记叙文。我的目光在碑的两面扫,空无一字。推而想之,是因年湮世远而漫漶了,还是所见不是原物?疑,就不能不问。可惜多不能答,能答,其说也存异。不知道听谁的,我只好在信与疑之间打转。退一步,就算仿制,立在这里,也好。以意为之,得其仿佛,足够了。况且无从解惑而阙疑,古之常也,不必抱憾。幸而还能从纸上找来弘历的诗与文,读诵,想起那尊随火而殁的木雕佛母,聊可引起一点遐思,并且追史。
弘历敬母,《清史稿》“高宗事太后孝,以天下养”,此之谓也。践祚当月,弘历就把“崇庆皇太后”的徽号给了她。这位皇太后,居生处乐,很能活,在世八十多年,康雍乾三朝,全赶上了。不要说有清一代,历世皇太后中,她的寿数之高也鲜有其比,称为“升平人瑞”当是可以的。敬神如神在,把一尊女性佛敬奉于殿内,弘历每见之,恍若望到了自己的母亲。
清帝孝亲,乃为皇朝家法。握有权柄的弘历,躬行“为人子,止于孝”的古训,顺事皇太后,笃谨孝道,有言必遵,决不简慢轻疏。每逢万寿,他必率众臣奉卮称庆。“寿觞举,慈颜和”,正摹绘此番筵宴光景。喜奉承、尚征逐的风气一盛,逼出的排场也逐年大了。“庆典以次加隆……先以上亲制诗文、书画,次则如意、佛像、冠服、簪饰、金玉、犀象、玛瑙、水晶、玻璃、珐琅、彝鼎、赩器、书画、绮绣、币帛、花果,诸外国珍品,靡不具备”,舍此,像是别无正事似的。为适母意而兴造殿堂,不止阐福寺一处。乾隆元年,供这位皇太后起居的寿康宫告竣,让其宽怀坐卧;“太后偶言顺天府东有废寺当重修,上从之”。举国财力奉一人,真是“以天下养”。一个母亲,静自怡养,乐享人间福禄寿四十多载,全凭儿子坐了江山。我在画舫斋端详过崇庆皇太后的旧照,老太太生了个福相。上了年纪,脸色也平和多了。
中国皇帝中,弘历命最长,快九十了。在这上面,随了他的母亲。庚甲已逾杖朝之年,是叫人羡慕的。深一步,寿,并不多辱,清朝十二帝,只有他做了太上皇,位尊而权大。讲得俗点,臻此境,没有一把子岁数,哪行?“消闲静摄,颐养天和”使他体魄健旺,心也不老。皇太后八十寿诞这年,弘历也六十岁了,竟穿斑衣起舞,承欢膝下,可说行年耳顺,犹有少年之色。这个举动,真有老莱子戏彩娱亲的意思。
我好像用不长的时间,穿越一段清宫史。
早先,阐福寺是明太素殿北面的行宫。顺治八年,太素殿改成了五龙亭,留下行宫避暑。乾隆十一年,行宫变作觉苑。农历腊月初一,清帝要在这里拈香拜佛,求得上苍赐福,并及迎春。弘历有《书福诗》,诗为七律,全首八句,选抄后四句:“嘉与红笺迎介祉,相扶彩胜焕元朝。不徒弄翰钦敷锡,家法绳承仰圣尧。”从诗中不难看出,仪典甚盛,是个喜兴事。孝亲之外,祈福也成皇朝定例。
惆怅旧时事,今古一相接。大佛殿叫烈焰无情地带走了,被迫融入泥土。物质形式失去后,遗留的记忆会在另一个空间延长它的生命周期,使灵魂仍在。现代人能够凭此找到通向古代的津梁。废墟之上,一段新的历程开始了。从这个意义上看,不妨相信:未来比过去更有价值。
静伫遗墟前,我宛似看见高大的殿宇在苏醒的石础上昂立,唤起沉睡的一切。蓦然,历史记忆异常鲜明。
一切叹惜都是多余的,因为建筑不会死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