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彭生茂
翠翠今年十五岁,她同时喜欢天保和傩送……当代文学大师沈从文在小说《边城》中描述的苗族水乡,多年来一直在我的心头缠绕,迫使我急切要探寻究竟,了却内心的夙愿。
从南昌经长沙,再辗转怀化,之后下高铁坐一个小时的旅游客车,果真就见到了凤凰城。奔流的沱江和沿江的吊脚楼尽收眼底,还原了大师作品中那些缠绵悱恻的场景。最显眼的是江上的水车,它上下翻飞,空气中传来哗哗的水声,画面唯美且引人入胜。只是水车已经不再碾米和灌溉农作物,而是作为沿途景致的一部分招徕游客,大概游客都有依水而居的习惯吧。
我起先并没有在水边住下来,而是坐车来到凤凰古城,想寻找一个更好的去处。然而当我下车拖着行李淹没在人头攒动的街巷,满目尽是市井的浮躁与喧嚣,突然发觉还是水边能安抚我这颗飘落的灵魂。于是我重新折回原地,选择在“风桥”附近的一座客栈栖息下来。
客栈唤作“汇宾楼”,是一座临江的四层建筑,木质楼体上层覆盖着飞檐青瓦,别有一番趣味。推开房门,顿觉凉风呼啸,好不惬意。对面的青山和木楼像水彩画般映入眼帘,洋洋洒洒,极尽铺张。一曲箫乐从风桥的回廊款款传来,声声委婉,如泣如诉。恰好有“凤凰于飞”四个红色大字刻于对岸巨石,似乎想要旁证历史的某个瞬间,让人不胜唏嘘。
风桥凌驾于沱江,两岸分别为沙湾、回龙阁大街。汇宾楼客栈正好坐落在回龙阁大街南侧,那是一条铺满灰色条石的狭长街道,两旁琳琅满目的商铺和小吃店记录了这座水城的散漫与恬淡。她的文化气质如此深藏不露,须深陷其中方能领略她的内涵和特质:卖花的,打姜糖的,以及现代酒吧的喧闹声,无不吸引人驻足。
当晚应客栈老板娘的推荐,我去凤凰古城看了根据小说《边城》改编的音乐剧。该剧舞台造型气势磅礴,在音乐和剧情的推演下,再现了一代大师的情感历程和文学魅力,让人久久沉湎于那场缠绵的情爱和纷繁的布景中不能自拔,感叹一部小说如此经久不衰,是何等气魄和令人钦羡。是的,那个十五岁的女孩翠翠,她拽动渡船的绳索行走在波光潋滟的水面,将百年湘西的光阴和灵魂镂刻在文学的庙宇与记忆里,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想象及情感寄托。她像苍天一样旷远,又像日月一样不朽。
此次凤凰之行,我携带了一个中篇小说的写作计划前来,期待这个宁静诗意的小城赋予我某种创作激情或灵感。在客栈的第三层阁楼,我支了张小桌,尝试着在每日上午和午后打开电脑,进入有别于沈先生的创作氛围。我熟稔《边城》中的酉水河,那片1930年代的湘西水域浸染了一代大师的文学情怀和故国忧思,而我也力图从信江的灵魂里找寻生命的意义和人类关切,那些平凡且卑微的灵魂,他们像游鱼一样沉落于生活的漩涡,并力求找到适合自身的生存环境和处世法则。
或许写作需要绝对的安静,当窗外的弦乐和游船的喧哗扑面而来,我的思绪被冲得七零八落,无从拾起。凭栏眺望,远处依然是来时的景,目光所及,似乎多了些灵巧的女子,她们摆动婀娜的身姿,或嬉闹,或穿戴苗族服饰争相留影,嘴里自然要发出银铃般的欢笑来。乐依然是箫乐,吹箫的男子据说来自邻近的吉首乡下。他每日以吹箫为生,兼卖箫,每月花350元在沙湾租了房子,从清晨到深夜,就这样伴着流水和音乐度日。正是黄昏时刻,我忍不住走上风桥。一抹霞光沿着悠长的江水反射到沿岸的木楼上,继而又映射到我的脸上身上,让我兴奋并忘乎所以。
风桥上人头攒动,除吹箫者外,不远处还有个拉二胡的盲人。念及他是盲人,我往他的钱罐里扔下5元钱,虽然他的曲子并没有箫声听起来那么美妙。盲人姓滕,三十出头,每晚都回家住。他来自郊外,与吹箫的吴姓艺人熟络。我所不习惯的是,二胡与箫声同时响起的时候,多少会破坏其中的美感,显得唐突而混乱。我把想法说与盲人听,他说他不是常来,况且一个在桥头,一个在桥尾,应该互不影响。“你要听哪首曲子?”他昂起头问我。霞光照彻他的双眼,那里隐藏着一个艺人的辛酸和迷茫。
“你随便拉个曲子就好了。”我说。
“要不你来拉会儿?”他的微笑释放着善意。
“我不会二胡。”我顿时局促起来。
往后几日,滕姓艺人果真没有来,问吹箫人,他说他回乡下娶亲去了。
期间我结识了一个长沙女子蓓蓓。她手执自拍杆,一路行走,一路自拍,整个人生得委婉而风雅,看着很乖巧的样子。她说她不想让琐碎困住,每年都要出门走走。我与她在虹桥的一个酒吧喝着啤酒,听歌者怀抱吉他模仿崔健喊着《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》,他甩动的长发像芦苇般蓬勃着诗意的夜晚。
“明天我们一起去苗族乡下吧?”
“明天我该走啦!”
“去哪里?”我吃惊地问。
“当然是回长沙咯。”她莞尔一笑,“我已经出来好多天啦。”
是的,这或许一开始就是设定好的结局。在炫目的光影里,我仰脖喝干了杯中仅剩的一点酒,内心翻涌着沱江般奔腾的河流。
接下来我拜访了沈从文的故居。在古城中营街的一座四合院内,先生的遗墨和书籍像火焰般照亮我的心胸,以及他仙风道骨般的肖像,炯炯有神,似乎看穿尘世。我徜徉其间,内心顿时释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