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09月07日
第04版:旅游报04版

峡谷深处农家

龙岩大峡谷 焦健 摄

□ 马力

太行山裂出一条大峡谷,它的名字好:龙岩。乡歌俗唱一响,“龙惊不敢水中卧,猿啸时闻岩下音”,撩人浮想其飞动之姿。

幽谷中,断崖奇峻。巉岩作赭红色,直上直下,很似宽展的大旗。要画它,宜用元人浅绛山水技法。这种景观,当地人呼为嶂石岩地貌。

汪曾祺写过一篇《初访福建》,交给我(这篇散文的底稿,我还留着)。文中提到武夷山。编发时,我读到这么一句:“晒布岩直挂而下,石色微红,寸草不生,壮观而耐看。”单瞧字面,我想不出怎么“壮观而耐看”。后来去闽北,入了武夷山,站在晒布岩下,惊住了:那扇峭壁,耸壑昂霄,真如汪先生笔下的样子。武夷山还有铁板嶂,势状遒拔,宛若丹屏,以我的眼看,雄阔气象正与晒布岩相侔。故此,把晒布岩叫作晒布嶂也是可以的。我甚至妄猜,“嶂”这个字,是专为此种山景造出来的。

朝山峡深处去,一路迎送着红色的陡崖。午后的太阳正炽,照在上面,反射的光线似带上灼心的热。今夏天旱,傍着山壁的河身不见青碧的水色,磊磊白石间只淌着浅浅的一泓。小孩子在那里追闹,全无水险之忧。山猪、岩羊的影子也一闪。

河湾那边,横着崖下人家。点点洞穴蜂窝似的错列于峰峦间。那种清寂幽旷的风致,只消稍加领略,就入了心。

到了一个名为刀把口的古村。村前突起一座轿顶山。好大一座山!惯于攀山登垴的乡民,天天抬头见它,到了口中,是呼为官帽山的。名字,因形而来,这又跟武夷山的大王峰有个纱帽岩的俗称类近。象形夺名,南北之人在这上头用的心思是一样的。“更选他山相拥列,就中独尔一峰最奇绝。”官帽山,其势孤傲,若跟大王峰并立,不会减色,亦可附丽宋人诗意。

一个外来人,如果跑到山上去,苍苍老林、蕤蕤甸子撞到眼睛里,会觉得在城里,树木长不到这样的密,草色也绝没有这样的鲜,而云影天光交映如画,心一下子就打开了。

溪山的秀蔚,愈衬出农家院子的清幽。立于茅檐之下,寄一段田园心情,也是相适的。短墙边、竹篱畔,赏爱岭上风光,可说“无一时一刻不适耳目之观”也。

走尽一段垫了砂石的村路,前面闪出的,恰是这种庄户院落。门楼上苫了草,散乱地下垂,正好半遮着檐下那块招牌似的横板,定睛朝上面瞅去,题着“柴火小院”四个笔意朴拙的字,带出一派田舍家风。檐下悬灯笼,自然选了红色,透出迎客的喜兴。半圆的门柱削出平齐的剖面,刻上联语。我端详片时,以为若换了李笠翁的诗,似更得味,是:“柴门静夜无关钥,留与山僧带月推。”

靠着门楼,垒起两溜短墙,高可盈尺,上竖木栅,围出一个小园子,种了几畦青菜,叶子绿得鲜。

刚进到里面,便瞧出这是个方正的四合院。红砖筑墙,木窗漆灰色。水泥窗台上摆置七八盆花,花光透过玻璃,映进屋子。花名我叫不全,只觉得细梗托着柔蕊嫩瓣,真好看!墙根也栽花:齐着窗框下边钉上护板,填些土,花儿有了家。花一开,叶瓣挤得满满的,弄得窗前花影摇动。

砖壁之上,不肯空着,正是可用的留题处。门旁窗边,把“沐心”“拾美”“邀月”“耕读”一类好词题在上面,瞧几眼,感到雅,心里也熨帖,约略得着几分禅修之致。潜心于意匠,欲在山林茅舍中另造一番清雅情境,方有这番刻意摆布,比那野老拄杖而倚的荆扉,风调更是不同。

院中放着一口缸,水满得快要溢出来,贴水的当然是几片油绿的莲叶,懒懒地晒着太阳。天还大亮,莲叶好像说:“我困了。”花儿不懂什么叫昼夜。

屋子里拾掇得挺利落,看上去干净。投宿的人住进来,能睡个好觉。

从旁门转出,别开一番眼界。遮阴的藤架下,是一个高出地面数尺的平台,摆了些桌椅,泡茶的壶、喝茶的盏是不缺的。靠外的那张桌子上,放了一本书:《孟子》。我像是欣赏着画中的静物。

坡上坡下,堆石为堰,围出几块田,分畦列亩,种满了。玉茭最多,山风披拂,宽绿的叶片轻袅袅的。玉茭,东北人叫它苞米棒子,语气有点豪横。一根柱子上,拴了十来穗儿,剥开皮儿,露出鼓溜溜的籽粒。

四围都是绿的。绿中也有红,是几株蜀葵,长得一人多高。茎枝上的花叫掌状的大叶子一衬,愈显妍丽。蜀葵俗呼“一丈红”,得其形神。

主人下到地里,身子隐入一片浓翠。等到钻出来,篮子里的黄瓜、豆角、青椒已冒了尖。一会儿的工夫,就有洗净的黄瓜送过来,还没动嘴,先嗅到一股清香。大热天,这香味令人爽。又忙着切西瓜,端了一大盘,真叫水灵,消去多少暑热!房主不光有牵藤引蔓的手段,实落的心地,亦可感。

山西美食一箩筐。我如果住下来,嚼着玉茭饼子,尝几口笨鸡蛋、清炖土鸡、荞面凉粉,还有这家最拿手的拉面,该多美!再说,我下过乡,爱吃柴火做的饭,喷香!

“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”,孟浩然的诗打小就背,这会儿,才真的咂摸出点儿味道。

着眼于小,放眼于大。这大,就是不远处的官帽山。此座以红色砂砾岩为质的孤峰,万山之中尤显独异的风姿:通身散出赤焰般的光,千尺万丈,遥遥地对着炫目的日影,灿若图绣。山体之上,裂罅如纹,飘来几缕云,翳去了。

岩壁盘生崖柏,虬枝自石缝倒挂,繁叶纷披。崖柏枯根,形姿飘逸,是做根雕的好材料。峡口有个展厅,大大小小的崖柏根雕,摆满了。价都不低。

山色蔚然而深秀,气象闲远,耐久观,耐细品。坐在农家的屋后,我能将这大可入画的风景看个够。唉,哪有个够呢?

一边做梦似的望着,一边想起他人咏叹:“百嶂千叠画难尽,暗羡山民此为家。”这种“暗羡”的心境,我也是有的。把世辈起居的老宅整葺成这样一个小院,足堪拊掌赞妙。

往东不远,便是里沙瑶。里沙瑶是一道岭,岭脊上昂屹一座柱状的危峰——雄蛟峰。晋冀的界域,就在这一带分出。一个是山之西,一个是河之北,我已经离二省连壤的地方不远了。很多年前,读刘章诗稿,记住“山深水引路,林密鸟吟诗”一联,其所寄意,是向着太行山东麓的嶂石岩的,在河北省赞皇县那边。刘章有盛情,邀我往游,终未抬腿而至。谁知今日身临这奇绝的嶂谷前,步痕却是印在比邻的太行之西,又是七沟八梁的昔阳县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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