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06月29日
第04版:旅游报04版

看罢丹霞带醉归

阿什贡国家地质公园 李怡佳 摄

□ 马力

一个有学问的人,叫喇海青。大学里,他听过费孝通的课。费先生田野调查的精神,他学来了。

这些年,喇海青在老家青海贵德的山间走,看上了尕让乡阿什贡村的山景。

这山,热烈、明艳,很似将红纸剪作山形,贴上天。这一贴,真像烧起一片火,飙发的炽焰凝定在晴蓝的空中。角峰自洼地突起,峰势极峭,直上,破了天。

山,怎么可以长成这样呢?不像话!看山不喜平。寻常山色,难觉新鲜;万丈丹山,摇撼人心。“不像话”,恰有无边风月。

峰丛快要齐到云边,有的峻崖,好像叫谁直劈一刀,仿佛垂天的锦缎。断壁尽以剖面示人,岩层杂列,纹理间错,一如瞧见老树的年轮。

冰川运动很远了,天地间的轰响早已消寂。强力改换的地貌,也由新生变作古老。群集的石窝、散堆的泥沙陷入悄默。看不见“僵绝的冰流澌澌的溅裂,飞舞的沙砾阵阵的扫掠”。风的吹磨、水的刻蚀、寒的冻胀、暑的融沉,给石峰、石柱、石墙、冰原、冰丘、冰谷添上道道擦痕、点点孔隙,保存着流光滑过的残迹。横削斜切出的皱褶,投向循环升降的日月,和天上明灭的光线共同显示存在,永无终结。

我原以为,无论砂岩,无论砾岩,无论泥岩,均很酥,一用劲儿,当如老人干燥的皮屑,鳞片似的簌簌掉落,可是抬手一触,硬得按不动。岩石各异的物理性质,造成不同的风化程度、不同的地貌特征。大自然持久的耐性变更了群山的姿容,引发的巨大或微小的差异,要用历史的眼光分辨。永恒的时间,移易一切,沉积一切。

山脊线很锐,随意切割天空。山体僵硬地斜下来,在沟谷形成慢坡。坡上覆满崩落的岩屑。一个稍洼的地方,潴着一汪水。漾光的波漪旁,几簇低矮的骆驼刺,几棵细瘦的芨芨草,风里轻摇,给无树的众峰增一抹灰绿。“扑眉新翠争飞来”的诗意,也是可想的。冷处一角,有数蓬野荆,开着淡紫的花。花色点在水心。

濯濯童山,风光只在原始的红,草木的有无,可不去计较。

“登山如观书,开卷见大意”这一联旧诗,道出智者游山的态度。我天资愚钝,反应又迟慢,做不到这样好,得靠人在身边口讲指画,观感才可深些。千层霞色连峰起,领略风物自有人,幸而喇海青给我讲山。一声高,一声低,嗓音在涧壑里荡。

高原的阳光一片白亮,喇海青戴着草帽,帽檐压得低,遮住眉梢,目光却一闪一闪,射向前方。林立的峰丛,主色调虽然是红,低处的泥土却显出橙、棕、黄、灰、白、紫的光泽,铺染着烘衬性的辅色,提供了地壳变迁的物质化证明。

在一个峡口,喇海青停住步子,朝斑驳的壁纹凝眸,赏鉴史前岩画那般专意,那般用情。许多陆地上的生物被酷烈的地质演变埋葬了,强大的重力彻底湮灭它们绝望的呻吟,使其终于沦为巉岩中的化石。死去的生命渴盼复活,残留的根保持着最后的尊严。地质旧迹是历史存在的物质形式,千古遗粹在他心里放着光。他要搜寻压在山底的久眠的生灵,要发现襞褶深处藏着的妙谛。山容地貌如此瑰异,确能唤起这番冲动,这番激情,这番热诚。人类文明的曙光幻化成炫美的花朵,在他的眼睛里怒放。欣喜的笑意瞬间盈满双颊。

此刻,他的精神在大规模的时空迁转中跳跃,呈现出显明的文化自觉。扇形的崖壁是煌煌的荧屏,清晰地映示着思维向哲学深度推进的轨迹。他的感受、体验与思考,突破天地的疆界,变为哲理性言说(阿什贡国家地质公园导游词,他写的)。这是一把智慧的钥匙,他希望凭此打开宇宙空间。

到处是土,到处是石。一抔土,一块石,通向遂古之初。女娲抟黄土作人、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的功烈,在这里是常常听到的。把远古神话引到眼前,满足了喇海青的浪漫想象,深含旧乡之爱,尤显感情的浓挚和守土心理的坚执。

土是这里的土,石是这里的石,娲皇拈取救世,德泽万代流布,正是这里的故事。在情感上,他信。闲下来,喇海青会静静地坐在山坡上,细聆吹过峡谷的风唱起创世古歌。那一刻,周匝宁谧,听得见隐隐的虫鸣,胸中却飞涌情绪的激浪。这是“安静的震撼”!人类是从泥土中站起来的,他也是在雪域秘境上长大的。情到深处,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。

陵岑逸嶂、岩窦壁龛,飘过天神地祇的影子。不论是自然神,还是人格神,灵魂的光彩都未随流年减退。开天的盘古、填海的精卫、追日的夸父、移山的愚公,舞干戚的刑天、鞭百草的神农……喇海青一一念着。从“女娲峡”“轩辕峡”的命名上,略见用心。这不是鬼神意识,也非原始崇拜的延续,而是传统文化对一个赤子的心灵投射。如此机杼,少了情怀,出不来。

理想的景区经营者,要有文化上的表现。

数峰环围。太阳照来,彩霓愈是艳了,映得四近一切皆如凝霞一般。岩岫盘郁之美,正宜凭高指顾。外面,一边是祁连山,一边是昆仑山,一侧是青藏高原,一侧是黄土高原。古人诗“乾坤分气象,幻出此真奇”,直似对着眼底之景而吟。

地质学、土壤学、植物学的常识,喇海青讲给我听;在贵德这个地方,他心底装的,又尽是“德”了。

天、地、人,三个字立在心中。字好认,说透它们的关系却很难。喇海青在导游词里着了墨:“中国古代有个思想家叫董仲舒,他说世间万物都是天生、地养、人成的结果。天地为人而存,人为天地而生。天养地,地养人,人人养天下。”天人感应之说,从汉儒口中传到他这里,加进了自己的认识。虽说命运由天定,环境由地造,人却抛不掉改天换地的志向,况且“天生之以孝悌,地养之以衣食,人成之以礼乐。三者相为手足,合以成体,不可一无也”,那么,为求人与自然、与社会、与内心的和谐,必得立德。《道德经》载“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。道之尊,德之贵,夫莫之命而常自然”之句,在他看,贵德县名,盖自此出。

景区的一块石头上刻着四字:“德者为仙。”道尊德贵,这片大山深蕴着特别的气质。

“天下贵德,人间尚礼,人有德而贵”这话,喇海青一遍遍讲,讲给踏上高原的老少。

这样的山,能造出壮伟的心境。

一双旧皮鞋摆在博物馆里。喇海青穿着它,走过很长的路,也走尽这片山。勤苦的步履,打开了宽广的乡土视野。“你的心到不了的地方,你的脚步永远无法抵达。”一个高原汉子的生命经验,化作朴素的心音。

我记得他说:“我没有骏马,但我有一双坚实的靴子,这双靴子可以驮着我到达冈底斯山下。”这本是一句藏家儿女的话,喇海青把它记在心间,奉为励志的格言。

梦想中,身临冈底斯山,便能上天入地。神山之前,风马旗、玛尼堆和五彩经幡庄严地散列,想到宗教文化的初光照进朝拜者虔诚的心,我就遥忆象雄王国的古远过往,且向史程一样悠长的路凝眸。他呢,圣洁的风景撞着怀,不禁望向寥廓天穹。想到生命的有限性,就激起一种自觉,火一样热:在个体意义上,活出人生价值;在公共意义上,创造文化财富。

雄山莽原之间,这片丹崖峰丛,风骨瑰奇。比它更动心的,是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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