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钟伟凤
三月里,我沿着芙蓉路走到长沙最南端,那里的油菜花已经灿烂如锦。
去暮云许兴村看油菜花,更像是一次回乡之旅。那里有少年故事,有农耕文化,有对家乡土地的深情回望。而油菜花灿烂的样子,令人喜悦,它关乎春青、热情,和给予他人的真诚。青春或许不再,可对青春的记忆永不褪色。不信,你听油菜花地里的大妈们聊天,说的全是当姑娘时候的事。这应是美的感染力。这力量钻心、勾魂,由不得你不去回忆。甚至连一向拘谨、严苛的男人,也会在油菜花地里露出笑容。那笑,恍若少年怀揣的甜蜜。
如果要为这份甜蜜找到源头,我请你读唐代诗人温庭筠的诗:“沃田桑景晚,平野菜花春。更想严家濑,微风荡白蘋。”诗人成了画家,字字都是线条,轻松勾勒出春日农家的生机与绚烂。
孩子走进油菜花地,这里自然成为他们的乐土。然而,对于久居城市、常受喧嚣之苦的长者,这或许是一场出其不意的遇见。那些存在记忆里的美好,本是锁进心底,不轻易触碰,也难以吐露的心声。在这里,在面对这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时,人变得柔软、赤诚。美好像是突然得势,汹涌着从身体里钻了出来。是啊,肥沃的田垄上,晚霞映衬下的原野,泥味芬芳,景色宜人。金黄色的油菜花漫延向西南,与村庄、山野、湘水相接,与天地相连。而天边淡紫色的霞光让一切变得神秘,令人宛若进了仙境。这是大自然平常的四季一景,却也是难得的人间相遇。
站在许兴村广袤无垠的田野上,如同站在宽绰的舞台上,层层叠叠的油菜花随风轻舞,和穿梭其中的蜜蜂、来来往往的游人一起,成为舞台的角儿。听许兴村的老人说,过去,村里的仙姑岭上有座仙姑庵,庵里住着一位仙姑。每年六月初六是仙姑的生日,一到这天,仙姑岭上就会迎来一年中最热闹的演出,上千人看,甚至方圆十里的人都赶来这里凑热闹。场面自然是很大,气氛也很是沸腾。唱花鼓戏、演皮影戏、耍杂技的人都来这里,在六月的大太阳下,台上台下一气呵成。
壮阔,自然是油菜花盛开时的气势。看眼前大片大片嫩黄的、鹅黄的花朵,就像看向碧海蓝天。你或许说油菜花美得有些“低廉”,因为在《群芳谱》《花镜》等花卉古籍中看不见它的踪影,唯有《本草纲目》上对它有所介绍。可它如同一阵风,经由“青铜之路”传入中国,再从西北盛开到江南,沿途乡村都留下了它的浓墨重彩。我想,这就是油菜花,它肆意而壮阔,它将美丽喧嚣得遍地都是。
油菜花从来都是千军万马,一齐奔放,也因此,它刹那芳华的气势成为人们心头的牵挂。而我对油菜花的记忆也关乎生计的艰辛。少年的我要独自承担家里两头猪的草料准备任务。三月的油菜地是猪草盛长的富矿。可密匝匝的油菜花,哪经得起我们这样的莽撞。我们穿梭其中,会打落花粉,降低产油量。这是少年的我们不曾想到的。我们只顾陶醉于眼下的满足,完全忘记了先前的惧意。有时也会被油菜地主人逮个正着,任他怎么呵斥,我们总是低头不语。幸运的是,主人从不毁坏我们的草筐,也从来没有把筐里的草留下。也因此,我们回家时总会一路高歌。可挂在我们头上的油菜花瓣会暴露我们的行踪。有大人戳着我们的头笑骂:你们这群鬼崽子,又钻油菜地了,小心有人打烂你们的屁股。我们总是吐吐舌头,吓得一脸惊慌。可第二天,我们的身影又会出现在油菜地里。
去油菜地里扯猪草,是岁月里的艰辛,可回忆的心情却是甜蜜的,对油菜花的记忆也因此格外深刻些。
我是第一次来暮云许兴村看油菜花。可我的幸运却是让人羡慕的,我看见了年轻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从花田间飞越而过的英姿。听那“哒哒”的马蹄声,我仿若一个懵懂无知的人回到了故里,看到少年的我行走在田间,那份轻盈、纯净,如同眼下这无边的油菜花,呈现出赤诚的欢乐,一切只是给予,从无索要的困苦。我突然醒悟:为什么我喜欢去油菜花中行走,原来那里藏着一个少年的自己。
在油菜地里行走,总觉得有个声音在耳边缠绕。追随那声音,我看见一群少年,他们就站在油菜地里,手中都捧着余光中的《乡愁》。我感觉自己和他们站在了一起,我们的声音飘荡在油菜地上空,成为油菜花起舞的音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