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简媛
冬天的桂阳,寒意袭人。田埂上行人无几。山上挺立的杉树如列队待检的士兵,田地里收割后的稻茬齐扎扎地呈现着它们曾经的辉煌;菜地里的小白菜、冬苋菜、小葱大蒜,如绿宝石般点缀着冬日的景致。我恍如走在回家的路上,看见父亲肩扛锄头、母亲手握镰刀,劳作在田间的样子。那额头的汗、手上的泥、嘴角的笑,似秋日的稻穗、高挂的葡萄,让人陶醉着、甜蜜着……
“妹子,来杯咱们农庄的蜂蜜水吧。”
刚步入桂阳神龙蜂农庄,庄里人便递给我一杯热气腾腾的蜂蜜水。习惯了以酒待客、以茶会友,眼前的蜂蜜水让我多了一份突然而至的惊喜,而那份直抵喉舌的蜜甜更是驱散了一路的舟车劳顿。
“这儿的养蜂人很多,神龙蜂农庄是最具特色的一家。”这话是桂阳本地人对我说的。其实不用她介绍,我早感受到了这家的与众不同——那四合院就是湘南不多见的土坯房。赭色的门框、泥糊的墙体,似久经风霜的老人的脸,呈现出岁月的沧桑。我轻抚门框与墙体,有一种无以言表的感动与踏实。
走进四合院,中间青砖铺地,四周是红绸披身的两层回廊及大小不一的用餐小包厢。收银台有些鲁迅《孔乙己》中描述的账台的样子,但这儿没有穿长袍的孔乙己,只有成群结队的游人。
蜂蜜水似乎还在喉间回甘,不觉来到了离桂阳城区30余公里的庙下古村。
青砖黑瓦清水塘,青石巷道清水沟。这不是画,而是古村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真实。整个村子的人家都姓雷,聚居已近700年。若不是亲临这里,我很难相信,在一个偏远乡村,会有如此密集的古民居群。
来到村头,落入眼中的是一弯半月形的水塘,塘边有一块用来歇脚的坪,地面由鹅卵石铺就,8棵古柏旁是由青砖黑瓦木梁筑就的凉亭,亭中桌凳皆用青石,三两村民围坐在凉亭下棋,我近前静静观战,不觉进到了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幽境。
行走古村,幽静的古巷,光滑如镜的石板路面,有青苔装点的青砖房,还有那些自墙角伸出来,又铆足了劲向上长的泡桐。我站在泡桐树下,幻想此刻是春天,任风吹落紫色的花瓣,落在我的头发上、身上。一位老人站在对面的屋檐下,旁边的门原本是红漆门,岁月斑驳了它,成了灰白与暗红的混搭,不显破落,反倒有些岁月沉积的厚度。如同眼前的老人,他的脸被岁月薰染成了混杂的颜色,并非单纯的枯老,而是呈现出令人信任的敦厚。
我有了探寻的欲望,很快寻访到了古村的雷氏宗祠。宗祠分三进,第一进是过道和义仓。义仓由雷氏家族全体户主“积谷”而成,用于救助孤寡、奖励学生、接济灾荒。第二进是戏台。“庙堂留古迹,唐者尧,虞者舜,夏者桀,商者纣,历代盛衰,举目何难尽见;下土著全球,东之夷,西之戎,南之蛮,北之狄,四方境界,施踵便可遨游。”没想到,在这乡村的戏台两侧,竟会有如此耐人寻味的对联。走到第三进,看见堂屋正面墙上是神龛,摆放着雷氏列祖列宗的牌位。这个堂屋既是集会的“主席台”,又是大型宴会的“上座席”,还是看戏的“贵宾位”。
从宗祠出来,我们又踏上了古村的青石巷道,亲近地融入她的怀抱。虽然她沉默着不对我说些什么,可眼前门窗的斑驳、沧桑,分明在诉说她的前尘往事。我想到了凤凰古镇沱江边摇船汉子卖力的号子声、丽江古城流淌的慵懒的音乐声、乌镇水乡两岸络绎不绝的游人,而这里如此清静、淡泊,如一位隐士高人。听引路的老人说,这乡镇因民风坚毅而闻名。我坚信,这是古村保存得如此完好的理由。
是的,冬日,质朴的庙下古村,以不屑与人相争的厚道和独特的笃定来表达她的深情。我是懂得的,从古村的巷头走到巷尾,分明是一段心路历程,不仅勾勒出我心灵深处的纯净,更让身处喧哗的我获得了此刻的宁静。
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桂阳,仿佛一个懵懂无知的人来到了历史的深处,来到了万国来朝的盛唐,来到了长河落日的晚清,来到了晨曦初升的民国……走在石板路上,我分明听到了达达的马蹄声,就像诗人郑愁予所说的,那是一个美丽的错误,但同时,就像网络上流行的说法,我感觉自己在一个正确的地方,遇到了一个对的人。
天色已暮,回程路上,菜地里排列整齐的小白菜、冬苋菜、小葱大蒜,和那一排排挺立如列队待检士兵般的杉树,依然晃荡在我眼前。我仿佛看到那些辛勤如蜜蜂的桂阳人,他们静心忙于田间、山地、树林,执着却又安静地编织着自己的美好。那份安静形如庙下古村不屑与人相争的厚道与朴实,那份执着的纯度却又超越蜂蜜的甜。